殿门之外的空地早已被人潮与鲜花淹没。
一声短促的欢呼如同火星溅入油海,瞬间点燃了燎原之势——震耳的欢呼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裹挟着雷鸣般的掌声。
人群激动地向前推挤,无数双手伸向空中,渴望触碰他衣袍上尚未散尽的点点金辉,那象征胜利与福泽的荣光。
新鲜的、带着露水的山桃被掷入他怀中,粉白的果子撞在臂弯,清甜的果香四散开来;有小姑娘奋力举着绣花手帕,嗓音清亮雀跃:
尧光山“战神!您永远是我们尧光的守护神!太子殿下万岁!”
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将人淹没。
尧光山“图腾亮起来的时候,满山的枯枝都发了新芽,药田里的灵药一瞬间全开花了!”
人群中有老者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喊道。
明献的嘴角终于缓缓扬起一个得体的弧度,他抬起手,朝着热情的人群轻轻挥动。动作并不张扬,却恰到好处地引来了又一轮更高的欢呼浪潮。
他向前迈了两步,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他微笑着,偶尔伸手拂去落在衣袍上的花瓣,姿态从容。
此刻,在所有人眼中,他是为尧光山再度带来福泽的英雄,是承载着全境期望、光芒万丈的归来者。
然而,在这极致的喧闹与荣光之下,他的心却像是破了一个洞,所有的喜悦与满足都从中漏走,只剩下冰冷的空洞感。那缺失的一角,沉重而清晰。
—
踏入自在居的殿门,耀眼的金瓦和廊柱上镶嵌着金箔的盘龙雕刻,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连阴影处都仿佛闪烁着微光。
可明献的脚步却异常沉重,靴底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荡开,衬得四周愈发冷清。
他不由自主地踱步至廊边的溪水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捡来的光滑卵石,随即松手。“扑通”一声,石子沉入水底,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留下深色的痕迹,如同无人拭去的泪痕。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扇朱红的窗沿——那里,曾经总有一个穿着浅白衣裙的身影。
此刻,窗沿空空荡荡,只有一片寂寥的阳光停留,连窗纱被风吹拂的摆动,都显得比往日无力了许多。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去年秋日,两人并肩坐在宫殿最高的屋顶上看云。李安水指着天边被风扯散的云絮,手里还晃着一株不知从哪儿采来的、带着茸毛的草叶,笑声清脆。
她那时说了什么?他有些记不得了。
不过多时,明献鬼使神差地走到偏殿的书架前,指尖拂过最上层那本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剑谱——这是李安水失踪前翻看的最后一本书。
他小心地抽出书,一朵被压得平整的蓝色干花悄然躺在书页间。花瓣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脆弱,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那抹独特的淡蓝色,如同她最后留在他记忆中的笑容。
明献轻轻捏起那朵干花,指尖微一用力,脆薄的花瓣便在掌心碎裂,像是揉碎了一段永远无法再接续的过往。
欢呼声似乎还在耳边隐隐作响,可这满殿的金碧辉煌与若有若无的花香,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连呼吸都带着寒意。
他赢了,为尧光山赢得了荣耀与福泽,却唯独……没有找回李安水。
他疲惫地靠在冰凉的书架上,阳光无法照亮他眼底深沉的落寞,那些与李安水有关的记忆碎片,反而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地翻涌起来,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连抬起手臂都觉得费力。
明献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透明的隔膜包裹着,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热烈都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心底那片空洞,比甬道中最深的黑暗还要沉重,寂寞如同疯长的藤蔓,从心口蔓延开来,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
他走到寝殿门前,手指悬在雕花门板上,指尖冰凉,竟迟迟不敢推开。
他害怕,门后依旧是令人心慌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明献终于推开了门。心里静得可怕,好像只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从西窗斜斜地射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空空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飘浮。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或者说,是怕惊散了自己可能产生的幻觉。然而,就在他的余光扫过内室床榻的瞬间,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床上,竟赫然躺着一个身影。
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紧紧按住了腰间的剑鞘,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他屏住呼吸,缓步靠近,随着距离拉近,才看清那是一个蜷缩着的、纤细的少女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却已沾染了泥土和草屑的衣裙,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在身前,绳结深深勒进手腕细腻的皮肉里,留下一圈刺目的红痕。
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如墨的长发披散在枕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苍白的下颌,以及干裂失血的嘴唇。
似乎是姿势不适,少女在昏睡中轻轻转动了一下身体,散乱的长发滑开,终于露出了她的面容。
李安水“咳。”
眉尖微蹙,带着化不开的痛苦,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鼻尖透着一点不正常的红,像是受过风寒,又像是哭泣所致。
明献“……安水?”
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缠绕。
明献“……今年的青云大会,你看见了吗?我赢了……为尧光山带回了福泽。可是……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他蹲下身,目光复杂地落在少女散乱的发顶。
他的手指迟疑地悬在半空,距离那柔软的发丝仅有寸许,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余晖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将指节染上暖色,可他的掌心却一片冰凉,沁着冷汗。
这……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因过度思念而产生的、一触即碎的幻影?他经历过太多次了。在梦里,在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李安水回来,可只要指尖一碰,那身影便会如泡影般消散,只留下更深的绝望和自嘲。
万一……这次也是呢?
万一这只是他强烈愿望投射出的假象?眼前的景象,与他无数个深夜的梦境离奇地重合了——在那些梦里,他也是这样,想触碰,却害怕触碰,最终在醒来时空对孤寂。
指腹在空气中轻轻摩挲,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发丝的柔软,甚至隐隐嗅到了一点草木的清新气息,与记忆中李安水编织花环时发梢沾染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同。
明献艰难地眨眼,他慢慢蜷起手指,攥成拳,又无力地松开。他想起李安水从前恶作剧,假装昏倒,等他紧张地去戳她的脸颊时,她会突然“噗嗤”笑出声,脸颊柔软而温暖,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明献“罢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一场豪赌,指尖终于带着决绝,轻轻落在了少女的手腕旁,触碰到的,首先是那冰冷粗糙的麻绳。
真实的、粗粝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不是幻觉。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混杂着期冀与凝重的情绪涌上心头。悬空许久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个落点,却立刻被更复杂的思绪缠绕。
这真实的触感,反而让他更加警觉。李安水会不会又在他放松警惕、投入情感后突然消失?
明献“看来这青云斗者的虚名,这太子殿下的身份,还真是块招风的牌匾,什么牛鬼蛇神都想凑上来掂量几分。”
明献“不管是谁将你绑来此处,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动作变得稳定而迅速,指尖灵活地挑弄着那个粗糙的死结。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女受伤的手腕,但解开缠绕在另一侧的绳索时,指腹还是无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她的皮肤。
那触感是温热的,带着活人的弹性和细腻,腕骨纤细,脉搏在皮肤下微弱而持续地跳动。这一切都在清晰地告诉他,这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绳结终于松开。明献轻轻地将麻绳从少女手腕上取下,扔在一旁,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圈深红色的勒痕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指尖,极轻地、几乎是触碰般地抚过那伤痕。指尖传来的温度比刚才更真切。
他凝视着少女昏睡的容颜,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即便他现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但面对李安水的消失,依旧显得无能为力。
明献“我多想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这次,你又能驻足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