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宰推开那扇木门时,屋内沉淀的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般漫过他的脚踝。空气凝滞而稠密,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撞进一片柔软而深沉的虚无里。
他摸索着向前迈了两步,鞋跟与木地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消散在寂静中。就在这时,他眼角忽然掠入一丝细碎的光亮。
屋内不知何时被点燃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穿透薄薄的尘埃,闪烁着,宛如被揉碎的星辰不慎坠入了凡间的灰烬。
他下意识地朝着那点温暖的光源走去。双眼在明暗交替中逐渐适应,竟看清那光晕中央,浮着一层朦胧而变幻的幻影。
当他脚步停在光影边缘,那团模糊的幻影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截衣角垂落在床沿,几缕发梢在光线下泛着微光,轻轻晃动。纪伯宰的呼吸猛地一窒。
是李安水。
她正安静地坐在床榻边,半边侧脸浸润在温暖的灯光里,细腻的肌肤仿佛被镀上一层柔光,而另一半轮廓则依旧隐在深邃的暗影中。
纪伯宰“你在……等我?”
李安水闻言抬眼,恰好撞入纪伯宰望来的目光中。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平日里的锐利或算计,只有一片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柔和,清晰地盛着她的倒影,仿佛将这满室的黑暗与冰冷都隔绝在外。
纪伯宰“早些休息。”
他走近,掌心先轻轻按在床榻边缘,确认稳固后,才侧身缓缓坐下,软榻随之凹陷一小块。两人的衣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无声息地挨在了一起。他本能地想挺直脊背,维持一贯的姿态,但那绷紧的力道只持续了一瞬,便顺着榻沿松懈下来,连肩膀都微微垂落,流露出深藏的倦意。
李安水的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脸上。方才光线昏暗未能看清,此刻灯火的光芒正流淌过纪伯宰的眉梢,清晰地描摹出他眼下那抹疲惫的青黑,连鬓角沾染的、来自外界的细微尘土,都在光下无所遁形。
她将一旁早温好的茶盏轻轻递到他手中。白瓷杯壁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温柔地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随后,她抬起手,指腹极轻、极缓地蹭过他眉骨下那抹暗沉,动作小心翼翼,声音低沉而柔和:
李安水“纪伯宰。”
李安水“那你呢?”
他甚至一顿安稳觉也没有,只为了某个目的而忙碌奔波。
听此,纪伯宰嘴角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惯常的、或许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却终究没有成功,只偏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浓重的疲惫被那份因她而生的柔软情意包裹着,倒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卸下伪装的真实。
这句话轻轻戳中了他试图掩藏的核心。他确实想瞒着,想将所有的纷扰与沉重都隔绝在自己身后。可李安水偏偏是那个最能看透他的人。那些他试图深埋的狼狈、不愿示人的脆弱,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偏偏是她,见过他最不堪的模样,陪伴他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灯火的光晕在两人之间轻轻跳跃,将他们的影子交叠着投射在床沿,连带着满屋沉滞的黑暗,似乎都被这团小小的、暖烘烘的光源烘烤得柔软了几分。
她明明什么具体的都没有追问,可他的沉默,仿佛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
跳动的火焰在光滑的杯壁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映照着他眼底那片只为她流露的柔软。
李安水“从沉渊那时起……你的心,就不会骗我。”
李安水“但你惯于口是心非。”
纪伯宰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小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蹭过了李安水垂在榻边的手。
那触碰轻微得像一阵风扫过,他却顿了顿,没有立刻收回,反而用小指的指腹,带着几分试探和依恋,又轻轻勾了勾她的指节。那柔软的触感,裹挟着彼此的体温,悄然传递。
李安水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反而也微微弯曲了小指,轻轻地回勾住他。两人的指节在昏黄的灯火下就这样悄悄地勾连着,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却谁也没有再更进一步。
与此同时,一颗泛着微光的圆珠,自纪伯宰的另一只掌心缓缓浮现。
记忆的景象,如同水墨画卷般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纪伯宰“安水。”
纪伯宰“陪我……看看吧。”
—
老树浓荫如盖,将沐齐柏大半身影笼罩在沁凉的阴影里。他坐在冰凉的青石板凳上,腰背虽挺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膝头摊放着一本线装的《博氏医经·上》,书页边缘泛着岁月的浅黄,甚至还沾着几片细碎的、干枯的叶末。
皎洁的月光流淌过沐齐柏身上半旧的青绸衣裳,将那柔软的衣料浸染出一层冷冽而润泽的光晕,连衣摆垂落于石板形成的褶皱里,都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月辉。
树梢传出沙沙声响。他却并未抬眼,依旧盯着书页上的文字,指尖用力捏着书页的一角。他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纸上,连眉峰都因专注而微微蹙起。
后照“殿下,我们用了各种手段,这博语岚她就是什么都不招啊!”
他原本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脆弱的书页边缘被攥出几道深深的折痕。方才沉浸于医书中的平静目光骤然抬起,落在仓惶来报的后照身上时,眼底的淡然彻底碎裂,只剩下淬了寒冰般的厉色。
沐齐柏(含风君)“你们就这点本事?……是我让你做的这个司判,那你告诉我,失职之罪应该怎么惩罚?”
月色将他那份竭力隐藏却终究泄露的焦躁与愤懑,勾勒得格外清晰。连随着树影晃动而在他青衣上流转的光斑,都仿佛在跟着微微颤抖。
后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后照“殿下息怒!”
沐齐柏垂眸,冷冷地注视着后照因匆忙跪地而显得有些凌乱的发顶。
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青衣下摆垂落时,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他的脚步迈得缓慢,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直至停在后照身前。
沐齐柏(含风君)“还是让我来教教你吧。”
沐齐柏的脚骤然抬起,随即狠狠落下,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后照摊开的按在地上的手背上。青衣覆盖下的脚踝绷紧如铁,施加的力道狠戾无比,甚至能隐约听到指骨被碾压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手背瞬间被死死压进青石板缝隙的泥屑之中,指节因剧痛和压迫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后照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极致的惊恐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面容。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他却死死咬住牙关,不敢泄出一丝痛呼。冷汗顷刻间浸透了他的鬓角与衣领,五指痛苦地抠抓着地面,连额角的青筋都因强忍而暴凸起来。
沐齐柏垂眸,面无表情地欣赏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侧脸,脚下又施加力道,狠狠碾磨了半分,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再无半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和:
沐齐柏(含风君)“……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做了吗?”
手背上传来骨头几乎碎裂的剧痛,那点强撑的隐忍终于彻底崩断。后照猛地抬起头,被冷汗模糊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原本紧抿的嘴唇咧开,发出像被粗糙砂纸打磨过般的、又尖又哑的嘶喊:
后照“殿下、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问出黄粱梦药方的下落!”
这不仅是求饶,更是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的、带着狰狞哭腔的保证。他下意识想将手往后缩,可沐齐柏的脚却压得更重,那钻心的疼痛顺着胳膊直往骨髓里钻,让他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他的声音劈裂得像断了弦,牙齿咬得腮帮酸胀,却仍死死盯着沐齐柏华贵的鞋尖,连求饶都带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扭曲的狠劲。
额角豆大的冷汗滴落在地,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
记忆的场景切换,转入一片更为阴森诡谲之地。
四下里全是枯藤与老树根的疯狂纠缠,粗如碗口的暗沉根须从头顶的穹顶垂落,又在地面上虬结盘绕,如同老龙的筋骨。有的深深扎进黝黑的泥土,连落脚之处都需拨开横生的枝桠。
粗糙的树皮纹路里嵌满了腐烂的落叶,潮湿的空气中裹挟着朽木特有的腥腐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光线在这里稀缺得可怜,只有零星几点微光从根须的缝隙间艰难透入,勉强照亮脚下坎坷的路。
往深处行走数步,那些缠人的根须忽然向四周散开些许,中心竟诡异地卧着一方池水。池水呈现出不祥的墨色,水面浑浊不堪、粘稠。
池水仅泛着极淡的反光,勉强勾勒出周围枯黑根须的轮廓,那些扭曲的枝桠倒映在水中,仿佛是从池底生长出来的怪物触手。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唯有不知来源的水珠间歇性滴落池中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勋名“那位没那么好应付吧?”
勋名的目光先落在了后照的手背上——那片红肿之中,清晰地嵌着青黑色的踩踏痕迹,是沐齐柏方才留下的印记,连指节都还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他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反而带着一种凉薄的、玩味的神情,与此同时,他指尖萦绕的那抹诡异红光,似乎因他的情绪而更亮了几分。
他的视线从后照的伤口移开,另一只手随意地朝池水方向抬了抬。那抹红光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流淌而下,如同拥有生命的血色丝线,缠绕上墨色的池水。
原本死寂的水面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垂挂在池边的枯槁根须都随之抖动,显然,池水中的人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勋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指尖骤然加力,红光猛地刺入池水。墨色的水面瞬间被撕裂开一道细微的痕迹,又迅速合拢,只留下更加急促的气泡从水底翻涌而上。
池水底下,先传来一阵细弱游丝的呻吟,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的,裹挟着湿冷的气音,断断续续地黏连在压抑的水面上。
待勋名指尖的红光再次向下沉压,那声音猛地一颤,陡然拔高了半分,却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迅速萎顿下去,化作破碎不堪的、痛苦的抽气声。极致的疼痛让她连完整的哼鸣都无法发出,只能从紧咬的牙关间,漏出“呃、啊”的、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
后照“我都这幅模样了,你说他好应付吗?”
哪怕只能看见池中女子模糊虚弱的倒影,只能听到她那断断续续、饱含痛苦的闷哼,后照眼底的血丝也变得更加密集,呼吸因混杂着痛苦、恐惧与愤怒而愈发粗重。
后照“这博语岚的嘴可真硬,都这幅德行了,还是不肯说出那黄粱梦的药方。”
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方才被沐齐柏踩踏手背的屈辱,是被勋名这等人物嘲笑的无力感,这些负面情绪最终全数扭曲、发酵,转化成了对池中那个顽强女子的、近乎疯狂的恨意。
后照猛地咬紧牙关,腮帮子因用力而紧绷,眼底的愤恨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他内心阴暗地期盼着那红光折磨的手段再酷烈一些,期盼着女子的痛呼声再凄厉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消他自己所承受的屈辱与痛苦,连他那张因失血而泛白的脸,都因这股怨毒之气染上了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勋名“一个毫无战力的医药氏族,全凭一身硬骨,什么都能扛下来。无怪二十二年前,大批人马围攻章尾山,也只得到了博氏医经上半册。若没有下半册凑成整本,我们可做不出黄粱梦。”
他话音未落,后照因疼痛和焦躁而变得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硬生生打断了他:
后照“行了行了,说什么丧气话,如果问不出,怎么和上面那位交代?谁都别想好过!”
手背的伤口还在阵阵抽痛,可他眼底的狠戾与急躁已经完全压过了肉体的疼痛,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穷途末路般的暴戾之气。
勋名似乎懒得再与他多言,目光彻底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聚焦于那方墨池。
勋名“我还有一招——”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令人胆寒的名字,
勋名“勾魂,摄魄。”
一道银器特有的、冰冷刺目的光芒,骤然划破了周遭浓郁的黑暗。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奇异法器,通体布置着繁复的缠枝银纹,纹路的间隙巧妙地镂空,而法器正中央,镶嵌着几颗鸽卵大小、色泽暗红的玉石。
这玉石绝非死物,其内里仿佛有粘稠的猩红光芒在缓缓流转,表面更是泛着一层如同凝固血液般的、令人不适的黏腻冷光。
后照“此招甚是歹毒啊!勾人魂魄,引入心魔,使人不得不吐露真言。若这都问不出,那只能是博语岚她自己也不知道黄粱梦药方的下落了。”
勋名那如同冷白瓷器般、泛着非人光晕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那件玉器。他的拇指看似随意地抵在玉面之上,指腹蹭过玉石边缘时,连那些精细的银纹都仿佛被衬得黯淡无光。
他迈开脚步,靴底踩过虬结盘绕的树根,偶尔踢到腐叶也浑然不觉,只是垂眸,全神贯注于掌心那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法器。突然,他指尖猛地发力,一股精纯而阴冷的灵力顺着指缝疯狂灌入玉器之中。
原本沉寂的暗红玉石瞬间“活”了过来,刺目的红光从玉面爆发开来,不再是细微的光亮,而是如同刚刚凝结的血液被再次搅动般,裹挟着腥气翻涌着,顺着法器上复杂的纹路,向四面八方弥漫开来。
红光如同拥有生命的嗜血藤蔓,直冲向池水中奄奄一息的博语岚。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或躲闪的机会,死死缠绕上她的手腕、腰腹,甚至发丝,并如同活物般向着她的皮肉深处钻去。
博语岚“啊、啊啊啊!”
顷刻间,博语岚的瞳孔被染成一片混沌的血红,原本尚存一丝清明的眼神彻底被迷蒙的血色覆盖,无数混乱、恐怖、直击内心最脆弱处的幻象,在她脑海中疯狂炸开。
她在粘稠的池水中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然而红光缠绕得愈发紧窒,甚至在她单薄的肩膀上都勒出了深红色的、仿佛要渗出血来的印痕。凄厉的惨叫声撞击在周围枯藤与根须上,被扭曲、撕裂,碎成一片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冷汗如同溪流般顺着她的下颌不断滴落,砸在墨色的池水中,溅起细微的涟漪。到了最后,她的喉咙已经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剩下破锣般嘶哑的、仿佛要将声带撕裂的喘息。
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尾音拖着沉重的、绝望的气音,如同断裂的琴弦,却仍在凭借本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外挣扎,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与黑暗中,显得无比凄厉与绝望。
勋名“只要你给出答案——”
红光依旧在博语岚身上翻涌不休,勋名的指尖微微前倾,显然在等待着她精神彻底崩溃、吐露最终秘密的那一刻。
然而缠绕在博语岚腰间的红光,毫无征兆地停顿了。仿佛瞬间失去了那股持续拉扯、折磨她的核心力量。
与此同时,博语岚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原本因极度痛苦而绷得笔直的脊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骤然瘫软下去。垂在身侧的手臂无力地滑落进池水,溅起的细小水花尚未完全散开,便跟着一同归于死寂。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嘶喊与呜咽,彻底断绝。
唯有她的嘴角,悄然溢出一缕混合着气泡的血沫,在浑浊的池水中慢慢晕开一抹淡红。她的头颅歪向一侧,瞳孔中那骇人的血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灰白。连那些缠绕在她发丝间的红光,都仿佛随之失去了活力,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气息。
博语岚的身体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随着几乎微不可察的水波,轻轻晃动着。像是一个无声的、充满嘲讽的句点,宣告着他们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最终却只落得一场空。
周围的枯藤老根仿佛也陷入了凝滞,连一丝风都没有。死寂的空间里,只剩下勋名那冰冷、沉重,听不出喜怒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刺耳。
在景象彻底消散前,勋名似有所感,微微侧过头,那最后定格在记忆画面中的,是他唇角那一抹……残忍而冰冷的笑容。
后照“殿下,将军给博语岚施了勾魂摄魄,她承受不住,原神烬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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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设定勋名没有接纳女主之外的任何人,没有替身。勋名杀博语岚的记忆是真是假会有反转(私设改动)。
博语岚——出身自六境曾经最负盛名的游医世家博氏一脉,会炼制离恨天和黄粱梦。她的画像会动,也是博氏的特殊法门。在极星渊琅環阁的典籍中记载,博氏一脉历代隐居在章尾山上,而章尾山在二十多年前突发山火,遭了大难,往后这博氏一脉就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