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左奇函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浑身冒着热乎乎的水汽走出来,像只刚被捞起来的、心情颇好的小动物。他换上了柔软的睡衣,蹭到依旧坐在沙发上的杨博文身边,一股清新的沐浴露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我洗好啦,”他声音带着洗完澡后的慵懒,用胳膊肘碰了碰杨博文,“你快去。不准磨蹭,不准看论文!”
杨博文抬眼看他,那双总是盛着过多情绪的眼睛此刻被水汽熏得有些湿润,发梢还滴着水,蜿蜒滑过脖颈,没入睡衣领口。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抽过旁边沙发上搭着的干燥毛巾,盖在左奇函头上,手法算不上温柔地胡乱揉了两下。
“怎么不擦头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但动作本身已经出卖了他的关心。
左奇函被揉得摇头晃脑,却嘿嘿地笑,享受着这份粗鲁的照料。他乖乖接过毛巾,看着杨博文起身走向浴室,才放慢动作,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
浴室门关上,里面很快传来隐约的水声。左奇函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悬浮车灯划出的光轨,像一条条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能量河流。远处巨型全息广告牌上的女郎依旧保持着完美无缺的微笑,俯瞰着这座不夜城。
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忽然攫住了他。热闹褪去后的安静总是格外清晰,清晰到能听见内心细微的不安在滋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水声稳定,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慰。
他扔下毛巾,快步走到浴室门口,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靠着门边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曲起腿,抱着膝盖。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睡衣传递来一丝冷意,但他没动。
“杨博文——”他对着门板提高了一点声音,确保里面能听见。
水声停了一下。“嗯?”里面传来模糊的回应。
“没事儿!”左奇函立刻说,声音扬着,故作轻松,“我就看看你有没有好好洗澡!”
里面沉默了一秒,随即水声再次响起,夹杂着杨博文似乎带着无奈的一句:“……有。”
左奇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了。他知道这行为有点幼稚,甚至有点烦人。但他需要听到他的声音,需要确认一门之隔后,那个人真实地存在着,而不是一堆冰冷的数据或者一个遥远的背影。
他就这么坐着,听着里面的水声,偶尔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冰凉的瓷砖接缝,也不觉得无聊。仿佛只是待在有杨博文气息的空间里,哪怕隔着一道门,也能让那颗因为外界风声鹤唳而有些惶惑的心安定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带着更浓郁水汽和同样沐浴露清香的杨博文走出来,发丝也湿着,额前的碎软软地搭着。
他一开门就看到窝在门口地上的左奇函,脚步顿了一下。
“左奇函,”他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疑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左奇函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看着窗外出神的人不是他。
“等你啊!”他理所当然地说,伸出手,“拉我起来,腿麻了。”
杨博文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那明显在耍赖的表情,最终还是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左奇函借力站起来,却故意踉跄一下,将杨博文拉进自己怀里,手臂也顺势环住他的腰,抱了个结结实实。
“哎呀,真麻了。”他把脸埋在杨博文带着湿气的颈窝,闷声笑着,耍赖耍得明目张胆。
杨博文身体僵了一瞬,但并没有推开。他能感觉到面前的人身体温暖而放松,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轻轻地回抱上去。
卧室的灯光被调到最暗,只剩下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出朦胧的暖黄色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沐浴后湿润的清香,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安静。
左奇函先钻进了被子里,侧躺着,面朝杨博文那边,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他看着那抹清瘦的身影在微光里移动,最后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床垫微微下沉,带来一丝令人安心的震动。
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的距离,共享着同一条被子下的温暖。空气很静,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极远处悬浮引擎低沉的嗡鸣,像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左奇函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没过几分钟,他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往杨博文那边挪。先是手指悄悄探过去,碰到杨博文微凉的睡衣布料,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得寸进尺地整个手掌贴过去,隔着一层棉布,能感觉到底下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脉搏。
杨博文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极其轻微,几乎融在呼吸里。但他没有躲开。
这像是一个默许的信号。左奇函立刻又挪近了一点,膝盖轻轻抵住了杨博文的腿,额头也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他像一个终于找到热源的旅人,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心满意足的松懈感。
“博文老师……”他小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点黏糊,“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只是想打破这过分的安静,想听对方的声音。
“嗯。”杨博文闭着眼,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因为肢体的接触而不再令人心慌,反而变得绵密而踏实。
左奇函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似乎快要睡着了。就在杨博文以为他终于消停了的时候,他又忽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梦话,又像是积攒了很久的勇气:
“杨博文……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句话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惧。它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温暖的、看似安全的夜晚,像一根细小的刺,精准地扎破了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
杨博文的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依旧闭着眼,但搭在身侧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起来,指节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发白。
他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
久到左奇函以为他已经睡着,或者根本不想回应,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快要熄灭时,才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地翻过身来面对他,双手搂在了他的腰上。
然后,他听到杨博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推导的科学结论,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温暖的黑暗:
“不会。”
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没有过多的承诺和保证,却像一块沉重的磐石,骤然压在了左奇函那片惶惑不安的心湖上,瞬间止住了所有细微的涟漪。
左奇函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更紧地往杨博文身边靠了靠,嘴唇微微抵住他的额头,仿佛终于找到了锚点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