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煎熬中,又往前挣扎着挪动了几日。左奇函觉得自己像一枚被抽干了灵魂的贝壳,被遗弃在名为“等待”的沙滩上,每一次呼吸都裹挟着咸涩的沙粒。
这天傍晚,他再一次拖延到夜幕深沉才回到那个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公寓。智能门锁识别了他的身份,发出轻微的“嘀”声,滑开。与往常不同的是,门开的瞬间,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晕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
那身影,那肩线,那微微低头时颈后脆弱的弧度……
左奇函的心脏像是被高压电流猛地击中,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让他一阵眩晕。
“奔奔!”他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敢置信而变了调。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伸手想要抓住那个背影,生怕这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一触即散。
听到他的声音,那个身影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灯光下,是那张左奇函朝思暮想、在脑海中描摹了千万遍的脸。杨博文的脸。眉眼,鼻梁,嘴唇,甚至连眼角那颗极淡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只是脸色似乎比离开时红润了一些,不再是那种触目惊心的苍白。
“我回来了。”杨博文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弧度,声音也是记忆中那般清冽,只是……似乎少了点什么,又或者,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平缓。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左奇函,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筑起的、名为理智和怀疑的脆弱堤坝瞬间冲垮。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他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将对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他把脸埋在那熟悉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一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的孩子。他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很好闻,却……似乎和他记忆里杨博文身上那股混合着实验室冷冽和独特体香的气息,有极其微妙的差异。
但这细微的差异,此刻完全被汹涌的情感淹没了。左奇函抬起头,红着眼眶,仔细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脸,手指颤抖着抚上对方的脸颊,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项目……结束了吗?你怎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他语无伦次地问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杨博文任由他抱着,看着他的眼泪,眼神温和,甚至抬起手,用指腹有些生涩地、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很轻柔,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精准,不像记忆中杨博文偶尔帮他擦泪时,那种带着无奈又心疼的、微糙的指腹触感。
“嗯,提前结束了。”杨博文回答道,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想给你个惊喜。”
他的对答如流,理由也合情合理。左奇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他拉着杨博文的手,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琐事,抱怨着食堂难吃的饭菜,诉说着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的害怕。
杨博文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应一声“嗯”,目光始终落在左奇函脸上,像是在仔细读取他的情绪。当左奇函说到害怕时,他甚至还伸出手,模仿着记忆中杨博文的样子,略显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背。
“以后不会了。”他说。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左奇函最后的防线。他再次用力抱住眼前的人,仿佛抱住了全世界。他觉得,他的奔奔回来了,他的世界又重新亮了起来。那些不安的猜测、痛苦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没有去深思为何归来如此突然,没有去探究那眼神深处为何缺少了往日的复杂情感,更没有去分辨那拥抱和安抚里细微的、非人的滞涩感。
他太累了,太想念了。他宁愿闭上眼,沉溺在这个失而复得的美梦里,哪怕这个梦的底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机械的冰冷。
而冰冷的医疗舱内,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杨博文瘦削的身体陷在白色的床褥里,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石膏像。剧烈的咳嗽刚刚平息,胸腔里还残留着灼烧般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衰弱的神经。
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尖在便携工作台冰冷的屏幕上滑动。屏幕上,是001传回的实时数据流,以及经过处理的、左奇函公寓内的监控画面。那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残忍的特权。
画面中,左奇函正紧紧抱着那个与他别无二致的仿生人,把脸埋在它的颈窝,肩膀因为激动和哭泣而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全然的依赖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是杨博文在无数个深夜里渴望却再也无法给予的拥抱。
一股尖锐的、几乎让他窒息的嫉妒,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杨博文的心脏。
那本该是他的位置。是他的胸膛应该感受左奇函的体温,是他的脖颈应该承受那滚烫的泪水,是他的声音应该安抚那颗不安的心。可现在,占据那里的,是一个冰冷的、由代码和合金构成的赝品!
他几乎能想象出左奇函拥抱时的力度,感受到那孩子气的、仿佛要将他融化的热度。这些记忆中的触感此刻变成了凌迟的刀片,一刀刀割裂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嫉妒001能如此轻易地就得到左奇函的全然信任和拥抱,嫉妒它能够代替他,站在那里,享受那份他求而不得的温暖。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不舍,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他的左奇函,会对着那个机器人笑,会拉着它的手絮絮叨叨,会因为它的一句“我回来了”而欢喜落泪……这些曾经只属于他的特权,这些他视若珍宝的日常点滴,正在被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转移给一个没有灵魂的造物。
他舍不得。舍不得左奇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别人,即使那是他自己的复制品,舍不得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奔奔”称呼别人,舍不得他们之间所有微小而独特的默契,被一个完美的程序模拟、取代。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一点点擦除、覆盖,最终只在左奇函的生命里留下一道模糊的、可以被替代的影子。
然而,最深的痛苦,来自于那蚀骨的、无可奈何的清醒。
这嫉妒和不舍越是汹涌,他就越是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他选择了推开左奇函,是他选择了制造001,是他亲手将最爱的人,推向了这个精心编织的、以他自己为蓝本的骗局。他有什么资格嫉妒?他又能如何不舍?
难道要让左奇函看着他日渐枯萎,承受病痛带来的丑陋和狼狈吗?难道要让左奇函在绝望中亲眼目睹他的死亡,然后陷入永恒的黑暗吗?
不。他宁愿左奇函活在一个有杨博文陪伴的完美谎言里,哪怕那个杨博文永远无法理解爱的真正重量,哪怕那个拥抱永远缺少灵魂的震颤。
“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杨博文在内心无声地嘶吼,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自我说服。这念头是支撑他完成这一切的唯一信念,却也像一把双刃剑,每一次想起,都让他痛不欲生。
他闭上眼,两行冰冷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渗入发丝。他输了,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命运。他不仅要把左奇函拱手让给一个机器人,更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独自咀嚼这份由自己亲手酿造的、混合着嫉妒、不舍和巨大无奈的苦酒。
屏幕上的画面依旧温暖,左奇函似乎终于安心地靠在杨博文身边睡着了,脸上带着久违的宁静。而屏幕之外,真正的杨博文,在冰冷的医疗舱里,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无声地承受着这场无人知晓的、爱与牺牲的终极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