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总被黏腻的雨幕包裹,梧桐叶上的水珠顺着脉络滑进街角咖啡馆的玻璃窗,在冷气凝结的雾气上晕开浅淡的痕。林微把最后一本精装书摆上“回声书店”的木质书架时,窗外的雨突然变密,噼里啪啦砸在遮阳棚上,像有人在急促地叩门。
书店位于老洋房改造的沿街商铺里,天花板上悬着的复古铜灯还留着上世纪的包浆,书架间的过道铺着磨损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微弯腰整理书架最下层的旧书时,指尖触到一本烫金封面的诗集,封皮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藏在雨季的风里”。字迹遒劲有力,墨色却有些发灰,像是被时光浸透过。
她正想把诗集抽出来细看,门口的风铃突然“叮铃”作响,带着一身湿气的男人推门而入。男人穿着深灰色风衣,肩头和袖口沾了不少雨水,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露出高挺的眉骨。他没急着收伞,目光先在书店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林微手中的诗集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抱歉,外面雨太大了,想进来避一会儿。”男人的声音低沉,像雨水落在石板路上的质感,他说着便把黑色长伞靠在门边的伞桶里,伞尖滴下的水珠在青砖地面晕开小小的水圈。
林微站起身,把诗集放回原位,指尖还残留着烫金封面的温度:“没关系,随便坐。需要毛巾吗?柜台那边有干净的。”她指了指收银台后的白色毛巾架,那里挂着三条叠得整齐的浅灰色毛巾,是她特意为避雨的客人准备的。
男人道谢后走向柜台,路过靠窗的座位时,脚步顿了顿。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盆常春藤,藤蔓顺着桌角垂下来,叶片上还挂着清晨她喷的水珠。他的目光在常春藤上停留了两秒,才拿起毛巾轻轻擦拭肩头的雨水。
林微重新蹲回书架旁,却没了整理书籍的心思。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偶尔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冒犯的打量,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书店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挂钟的“滴答”声,还有男人翻动书页时的轻微声响——他拿了一本加缪的《局外人》,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大概过了半小时,雨势渐渐变小,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织出斑驳的光影。男人合上书,走到收银台前结账,书的定价是38元,他递过来一张五十元的现金,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林微的手,带着雨水的凉意。
“不用找了。”男人说完,拿起靠在门边的伞,转身就要走。
林微连忙拿出两元零钱追上去,却看到男人正盯着门口墙上挂着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里是书店的前任主人——林微的外婆,她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身后是满墙的书架,阳光落在她银灰色的头发上,温柔得像一幅油画。
“您认识我外婆?”林微停下脚步,疑惑地问。照片是她接手书店时特意挂在门口的,外婆去年冬天走了,走之前握着她的手说:“微微,书店就交给你了,别让这里的回声停下来。”那时她还不懂“回声”是什么意思,直到她在整理外婆的旧物时,发现了一沓泛黄的书信,信里藏着一段没说出口的故事。
男人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喉结动了动,才缓缓开口:“小时候来过这里,她给我推荐过一本书,就是你刚才拿的那本诗集。”他指了指书架最下层的烫金诗集,“那是我父亲写的。”
林微愣住了,手里的零钱差点掉在地上。她快步走到书架旁,把那本诗集抽出来,翻开扉页,上面除了那行小字,还有一个模糊的签名——顾淮生。这个名字她在整理外婆的书信时见过,有一封信里,外婆写道:“淮生,上海的雨季又到了,你寄来的诗集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一起在梧桐树下听雨。”
“您是顾先生的儿子?”林微抬头看向男人,心跳莫名快了起来。
男人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名片上印着“顾屿 建筑设计师”,右下角还有一个极简的建筑线条logo。“我父亲去年去世了,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很多寄往这里的信,却都没有寄出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所以我想来看看,这里是不是他一直惦记的地方。”
林微接过名片,指尖有些发烫。她想起外婆临终前的样子,外婆靠在病床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信纸边角都磨破了,上面的字迹和诗集上的一模一样。那时她以为只是外婆的普通朋友,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段藏在书信里的牵挂,跨越了半个世纪。
“我外婆去年冬天也走了。”林微把诗集递给顾屿,“这本书,您拿回去吧,它本来就该属于您父亲。”
顾屿接过诗集,指尖轻轻拂过扉页上的字迹,像是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谢谢。”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以后常来这里看看,就像我父亲当年一样。”
林微笑着点头,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顾屿的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想起外婆信里的那句话:“所有的等待,终会在某个雨季相遇。”或许,外婆和顾淮生没能完成的故事,会在这个雨季,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顾屿离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梧桐叶和泥土的清香。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对林微说:“下周我要去苏州考察一个老建筑项目,听说那边有个旧书市场,要不要一起去?或许能找到你外婆喜欢的书。”
林微看着他眼底的期待,想起书架上那些还没整理完的旧书,还有外婆留下的那些没寄出的信,轻轻点了点头:“好啊,下周见。”
顾屿笑着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街角的阳光里。林微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梧桐树下,手里还握着那张印着“顾屿”名字的名片。风铃在风里轻轻作响,像是在为这个雨季的相遇,奏响了第一声回声。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诗集,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年轻时的外婆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们站在书店门口的梧桐树下,笑容灿烂得像今天的阳光。林微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书里,心里突然明白,外婆说的“回声”,不是书的回声,而是故事的回声,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跨越时光,终究会被听见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林微收到了一条微信,是顾屿发来的,附带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本旧版的《诗经》,封皮上写着“赠阿晚”,阿晚是外婆的小名。“在苏州的旧书市场提前看到的,下周带给你。”微信里的文字带着温度,林微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窗外的梧桐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夕阳把书店的影子拉得很长,书架上的书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林微拿起外婆留下的书信,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翻开。信纸里的墨香和书店里的书香气混在一起,像是外婆在耳边轻声诉说着那段藏在雨季里的故事。她知道,这个雨季,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更是一段未完故事的开始,而她,会带着外婆的期待,把这段回声,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