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恨。恨这烙印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痛苦,恨这将她拖入更深地狱的命令,恨眼前这个施虐者,恨她身后那座吞噬了棉乡的圣城……滔天的恨意本该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将她彻底吞噬、焚毁。
然而,就在这恨意即将燎原的瞬间,一个破碎的画面却毫无预兆地、极其不合时宜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不是此刻云舟扭曲而残酷的脸。
而是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午后,在棉乡破碎的家园里,冰冷的枪尖挑开染血的衣角时……云舟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那时,那双眼中也曾有过审视和兴味,但更深处,在那片冰川之下,似乎也曾有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困惑或挣扎的东西?就像此刻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那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还有那个夜晚,在隔绝了外界喧嚣的黑暗营帐里,那个生硬地讲述着圣城冰冷星穹的、带着奇异稳定感的声音……
剧痛和冰冷的命令如同两股力量,在她残破的躯体里疯狂撕扯。恨意在咆哮,它是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强大。可那一点微弱的、关于“救赎”的碎片记忆,却像一根淬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恨意的核心,带来另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救她?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对她?
江泉的意识在剧痛和这巨大的矛盾漩涡中沉浮、撕裂。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翠绿的眼眸透过迷蒙的泪水,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云舟。那冰蓝色的瞳孔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自己惨白扭曲的脸,以及……烙印上方那片空茫的黑暗。
窗外,不知何时,清冷的月光穿透了厚重的墨绿丝绒窗帘的缝隙,在地面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惨白的光带。那光芒,像极了棉乡被屠戮之夜,照进废墟里的月光。
一样的冷,一样的无情。
剧痛灼烧着每一根神经,烙印在锁骨下跳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撕扯般的折磨。云舟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冰冷而稳定,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逼迫她仰视着那张此刻写满残酷命令的脸。
“叫主人。”
那声音再次落下,比刚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般的硬度。
江泉的嘴唇哆嗦着,尝到了咸涩的泪水和唇齿间因剧痛而咬出的血腥味。翠绿的眼眸里,恨意与巨大的茫然混乱地交织,如同风暴中的海洋。她该嘶吼,该唾骂,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诅咒眼前这个摧毁了她一切的仇敌之女。然而,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云舟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似乎又加了一分力,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呼吸带着酒后的灼热,喷在江泉脸上,眼神中那种毁灭性的狂躁似乎沉淀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执着。仿佛江泉此刻的沉默和痛苦挣扎,本身就是她命令的一部分,必须被完成。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窗外狂欢的余烬早已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这条惨白的月光。焦糊的气味顽固地萦绕着。
时间在巨大的痛苦和无声的对峙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江泉的身体在无法控制的痉挛和云舟铁钳般的手指之间,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最终,那巨大的、足以压垮一切的痛楚和眼前这双不容抗拒的冰蓝色眼眸,碾碎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意识仿佛被抽离,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对剧痛停止的卑微渴望。
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主……人……”
声音轻得几乎被心跳淹没,却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云舟的瞳孔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捏着下巴的手指,终于松开了。
江泉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侧脸贴着那光滑刺骨的石面。锁骨下的烙印接触到冰冷的空气,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刺痛,让她蜷缩起来,发出小动物般压抑的抽泣。
云舟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身影。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颊,那上面的酒意潮红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石雕的苍白和冰冷。她眼中翻涌的狂乱风暴也平息了,重新变回了那深不见底的冰川,只是此刻,那冰川深处似乎冻结着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东西。她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玄青色的裙摆扫过地面,没有再看江泉一眼。
沉重的雕花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江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皮肉焦糊的气息,以及地板上那条来自高天之上、亘古不变的冰冷月光。它无声地流淌着,覆盖在少女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那个新鲜出炉的、象征着永世奴役的烙印之上,苍白,清冷,不带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