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雁回高中开学第二天。
柏油路被太阳烤得发软,像一条刚出锅的糖丝,黏在校门口那株老银杏的影子上。
银杏叶落下第一片,砸在玖孚肆的肩头。
她抬手,指尖一弹,叶子斜斜飞出去——动作干净利落,像把多余的旁白从剧本里删掉。
她站在高一十四班队伍末尾,短发,发尾剪得极薄,风一吹就露出后颈清冽的线条。
校服外套敞着,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左手腕上一截黑色运动手环。
她对高中生活的预设只有两个字:别吵。
隔着三米,就是十三班。
季知时排在十三班倒数第三个,高且瘦,白衬衫领口第一颗扣子没系,锁骨凹陷处盛着一点阴影。
他正低头用鞋尖碾一颗碎石子,碾到第三下,石子飞出去,滚到十四班队伍里,停在玖孚肆脚边。
石子很小,像谁误发的信号弹。
玖孚肆垂眼,脚尖一挑,石子原路返回,落在季知时白色帆布鞋前半厘米。
两人同时抬头,目光在炽白的日光里撞了一下——不到半秒,又各自撇开。
没有慢动作,没有滤镜,只有广播里教导主任的咆哮:“校徽没戴好的,现在就整理!”
于是,他们同时转身,像两艘船在窄河里擦肩,船舷相触,却连彼此的名字都懒得问。
十四班教室在仰山楼三楼,最东。
十三班在二楼,最西。
楼层错位,像有人提前在平面图里划好楚河汉界。
玖孚肆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把书塞进桌斗,发出“嘭”一声闷响。
窗外是山脊,山脊上缀着一行雁,人字排开,像谁用铅笔在天空点了省略号。
她盯着那行雁,忽然想起自己名字——玖孚肆,笔画繁复,像古籍里拓印的符咒。
爷爷说,怀她时梦见九只大雁衔回一片碎瓦,瓦上刻着“孚”与“肆”,于是成了名。
她嫌矫情,对外只说:“玖,数字九的大写,孚是信用,肆是放纵,合起来——讲信用的混蛋。”
最后一节自习,班主任让写《高中三年愿景》。
玖孚肆转笔,笔帽在指节敲出咔哒节奏,纸上落下六个字:
“别烦我,我懒得。”
她折起纸,四角对齐,像折一枚飞镖,随手塞进桌斗。
与此同时,季知时在十三班写:
“保持年级前十,少说话,毕业就去江南。”
他字小,却像刀口,一笔一刀,刻在练习簿中央。
写完后,他撕下一页空白纸,把愿景那页包起来,夹进文件夹最底层,像给未来上锁。
傍晚,食堂。
雁回高中食堂号称“九宫格”,九条长队,蜿蜒到门口。
玖孚肆排在“麻辣香锅”那一格,低头刷手机,耳里塞着耳机,鼓点轰隆。
季知时排在“三鲜米粉”队,手里一本《牛津高阶》,单词表挡在面前,像移动城墙。
窗口前的师傅忽然喊:“辣椒炒完了,要辣的等五分钟!”
麻辣香锅队瞬间散了一半,玖孚肆没动,她插兜站着,像等的是末班地铁。
师傅又补一句:“三鲜米粉也多,两锅一起好!”
于是两条队伍合并,季知时被身后的推力往前一送,肩膀撞上玖孚肆的背。
耳机线被勾掉,鼓点外泄,在嘈杂食堂炸出一声低音。
玖孚肆回头,目光落在季知时脸上——下午那半秒的对视,此刻被拉长到三秒。
季知时先开口:“抱歉。”
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南方口音,像薄荷落在温水里。
玖孚肆“嗯”了一声,弯腰捡起耳机,没说话。
队伍前移,两人之间隔了半臂,像隔一条无人驻守的边境。
晚上九点,仰山楼与回雁楼之间的连廊。
值日生要把各科作业搬去办公室,十四班物理老师与十三班英语老师碰巧在同一层。
玖孚肆抱着一摞《必修一》练习册,拐角处与季知时再次擦肩。
灯管老旧,闪了一下,像给镜头切了帧黑场。
季知时怀里是英语作业,最上面那本封面卷角,他用手指压了压。
两人侧身,肩膀轻碰,纸张发出“沙”一声。
玖孚肆闻到淡淡的驱虫膏味——季知时袖口沾了一点,山里的秋蚊凶,住校生都用这个。
季知时闻到她校服上的皂粉味,混着一点麻辣香锅的油气。
依旧没人开口。
黑暗里,走廊尽头吹来山风,把作业本页脚掀起,像替他们叹了一口气。
夜里十点二十,宿舍熄灯前。
十四班女生404寝室,玖孚肆上铺,她双手枕在脑后,看天花板上的夜光星贴——上一届学姐留下的残局,稀稀拉拉,像被谁打翻的糖罐。
室友赵行简在黑暗里问:“听说没?十三班有个男生,入学英语满分,名字叫季知时,时光的时。”
玖孚肆没接话,脑海里却浮起他碾石子的鞋尖,卷了两道的袖口,以及驱虫膏凉苦的气味。
她翻了个身,铁床吱呀,像给黑夜划了一道短促的弦。
与此同时,男生208寝室,季知时躺在靠窗下铺,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切在他枕旁。
室友林笙小声八卦:“十四班有个女生,名字叫玖孚肆,好奇怪,像古代刺客。”
季知时闭眼,想起她折纸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耳机里漏出的鼓点——BPM好像恰好是心跳的1.5倍。
他伸手把被沿拉到下巴,像给思绪拉上拉链。
窗外,雁回山夜色沉沉,雁群早已栖进芦苇荡。
风掠过银杏,叶子沙沙,像替两个尚未开始的故事,翻页。
开学第一周,课程表发下来。
周一上午第二节,十四班与十三班同一时间,都在实验楼上物理探究。
实验室在顶层,东西对门,中间只隔一条宽两米的走廊。
铃响,玖孚肆从东头出来,季知时从西头出来。
两人同时抬眼,脚步同时顿了半拍,又同时别过视线,朝相反方向下楼。
楼梯旋转,像DNA双螺旋,把他们拧进各自的人海。
那一顿,被阳光拓在墙上,成了无声的底片——
后来他们各自回忆,都坚持:
“当时,我真没在意。”
——第一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