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实验楼顶层。
预备铃打响前三十秒,走廊东西两头同时涌出人流。
十四班与十三班各排一列,中间只隔一条两米宽的通风井。
风从山那边灌进来,把女生耳侧的碎发吹得猎猎作响,也把男生衬衫领口掀得一鼓一鼓。
玖孚肆抱着蓝色实验报告夹,耳机线这次藏在袖口里,从虎口绕出来,连着左侧口袋的MP3。
她站在队尾,目光落在对面那排窗——玻璃反光,恰好映出隔壁班的队伍。
第三秒,她捕捉到一条熟悉又陌生的锁骨线:季知时排在十三班第五,正低头翻讲义,指尖夹着一支0.38mm按动中性笔,笔尾有一截蓝色羽毛似的贴纸。
玖孚肆眯了眯眼,像确认一道解不出的选择题答案。
她抬手把耳机音量调低一格,动作被对面窗玻璃完整复刻。
季知时似有所觉,抬头,视线穿过两层反光,与她短暂相接。
0.5 秒后,两人同时侧头,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
物理老师老魏抱着一筐弹簧秤走来,用胳膊肘顶开门:“进来!按学号找座位!”
实验室呈“回”字形,中间是器材岛,四周24张实验台,两两相对。
门侧贴着座次表——
十四班单号坐外圈,十三班双号坐内圈,一一对应,仿佛有人故意把齿轮咬合。
玖孚肆学号14,尾数双,被分在内圈B4;
季知时学号13,尾数单,被分在外圈A4。
两张台子共用一盏日光灯,灯管嗡嗡作响,像提前替谁心跳。
“搭档别坐错,今天测重力加速度,数据要互检。”老魏敲黑板,“弹簧秤归零,谁摔了谁写五百字检讨!”
玖孚肆把报告夹竖在桌沿,当临时屏障。
季知时把讲义铺在对面,指尖的蓝色贴纸正对她视线。
两人中间,一根弹簧秤吊着100g钩码,晃啊晃,像一枚不表态的钟摆。
“钩码挂好了?”老魏巡视过来。
“嗯。”
“好了。”
两人同时出声,音色一冷一温,像夏末与初秋撞了个满怀。
老魏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两张少年脸之间来回,最终没说什么,只把粉笔头抛进盒里,铛一声。
实验步骤第一条:记录钩码静止时指针读数。
玖孚肆左手托腮,右手去拧弹簧秤调节螺母,指尖刚碰到金属,对面伸来另一只手——
季知时先她半秒,指尖擦过她指背,冰凉。
“我来归零。”他说。
玖孚肆没退,也没进,只把手指抬高半厘米,像给陌生人留一扇不轻不重的门。
螺母咔哒一声,指针归“0”。
两人指尖在空气中完成一次无人签字的交接。
数据栏需要双人签字。
玖孚肆在“合作者”那一格写下:J.F.S.
字母瘦而硬,像削尖的竹签。
季知时顿了顿,在对面回写:J.Z.S.
字迹小,却工整,像给每个笔画都量了尺寸。
测到第三组数据时,钩码意外旋转,细线缠住弹簧秤外壳,读数飙到1.6N。
玖孚肆“啧”一声,伸手去扶,季知时也探手——
两只手在钩码下方相遇,一凉一热,同时停住。
“我左你右。”
“我右你左。”
两人又同时开口,指令相反,空气静了半秒。
玖孚肆率先收手,插回口袋,季知时把钩码复位,低声补一句:“可以了。”
语气轻,却像替谁放下一枚砝码。
老魏在黑板前报时:“还有五分钟,各组算本地g值,误差超过0.2写反思!”
玖孚肆拉开计算器,指尖飞快。
季知时侧头,看她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9.78、9.81、9.79……
他忽然把自己草稿纸调转180度,推到她面前——
纸上写着同样的三组数据,只是末位多保留一位:9.783、9.806、9.792。
玖孚肆挑眉,目光询问。
季知时用铅笔在9.806下方画一条极淡的横线,像暗示:这组异常,可剔除。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计算器重新归零,算进全部数据,最终得9.80。
她在纸上写:保留。
铅笔痕迹细,却像一道不肯妥协的栏杆。
下课铃响,队伍鱼贯而出。
回班路线相反,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走廊尽头是公共洗手池,瓷砖沁着凉意。
玖孚肆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她低头,看见水池底部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草稿纸——
正是季知时画横线的那张,被撕成只有掌心大,像一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
她没捡,只把水流关小,让纸团在漩涡里转了一圈,又是一圈。
最后,纸团被水流带走,消失在地漏深处。
玖孚肆抬头,镜子里的自己睫毛沾着水珠,像落了一层极薄的霜。
周三晚,数学统练。
高一年级二十个班统一开考,座位按上一次月考排名蛇形排列。
玖孚肆年级11,落在第一考场最后一桌;
季知时年级12,被安排在她前排,桌角贴着两张相隔5厘米的准考证——
一张:玖孚肆,高一(14)班
一张:季知时,高一(13)班
开考前十分钟,考场封闭,空调嗡嗡。
季知时回头,借透明笔袋的反光,看见玖孚肆正转一支2B铅笔,笔尾在她指背上敲出极轻的“的的”声,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
试卷传下来,背面朝上。
季知时递卷子时,第一次开口说出完整句子:“草稿纸够吗?”
声音压得很低,仅够她听见。
玖孚肆没抬头,只把桌上那张A4沿折痕一分为二,推一半到他肘边:“够了。”
纸张边缘与他的手臂肌肤相触,发出极轻的“沙”声,像雁羽扫过水面。
两个半小时后,收卷铃响。
季知时先起身,把椅子反扣,袖口不小心带落玖孚肆的橡皮。
橡皮滚到讲台脚,他弯腰,她已先一步蹲下——
指尖再次相遇,这次谁都没退。
橡皮只有指甲盖大,印着一只抽象雁。
玖孚肆拾起,在季知时掌心轻放,像递还一枚无人认领的徽章。
“谢谢。”他说。
“小事。”她答。
对话短得不超过一次呼吸,却像把彼此的名字正式盖章。
周四凌晨,五点四十。
宿舍区到教学区的盘山路灯还没灭,晨雾浮在柏油路上,像一条迟迟不肯撤离的幕布。
玖孚肆拎着水杯,杯里泡着冷水与维生素泡腾片,正滋滋冒粉泡。
她习惯第一个到教室开窗,让山风把隔夜粉笔味吹散。
转过回雁楼拐角,她看见前方有人蹲在石阶上——
季知时,白衬衫外套着校徽背心,正把一只灰白相间的幼雁托在掌心。
幼雁左翼沾着泥,显然掉队。
玖孚肆脚步放缓,距离两米,停住。
季知时偏头,与她四目相对,这一次,谁也没先移开。
“它飞不动。”他说,像在解释,也像在邀请。
玖孚肆蹲下身,把水杯放在台阶,拧开盖,推到他手边:“先给它洗泥,别感染。”
泡腾片水呈淡粉色,季知时用笔盖舀一点,冲幼雁翅根,动作轻得像在擦试易碎的光。
冲洗完毕,幼雁在他掌心轻颤,发出极细的“啾”。
玖孚肆从口袋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正是前天实验报告背面,印着J.F.S.与J.Z.S.的签字。
她把纸巾展开,垫在季知时腕下,吸去余水。
签字面朝上,两个缩写并排,像一份被水浸湿的袖珍合同。
“会好吗?”她问。
“等它翅膀干,就能追上去。”他答。
两人说话声音极轻,仿佛怕惊动天边的雁阵。
晨雾在头顶流动,路灯的光渐渐暗淡,像舞台幕布正在升起。
早读铃响之前,季知时把幼雁放进纸箱,暂存生物准备室。
玖孚肆先一步离开,背影在雾中淡成一条笔直的线。
季知时看着那条线,忽然想起物理实验里,他们共同测得的重力加速度——
9.80 m/s²。
这个数字意味着:
所有自由落体,终将同时抵达地面;
所有平行线,若在三维空间延伸,也终有交汇的一天。
他抬手,把腕下那张被水晕开的纸巾折成更小的一方,放进校服衬衫口袋,贴近心口。
雾色深处,第一声雁鸣划破天际,像给这段尚未命名的关系,写下第一个注脚。
——第二话·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