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我去和新同学熟悉熟悉!你自己去玩吧!”小舞风风火火地丢下一句话,便跑去追前方朱竹清那道清冷的黑色身影了。
唐三无奈地笑了笑,并未跟随,而是选择独自在这片简陋却透着几分奇特的学院里走走看看,熟悉环境。
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学院后方一片僻静的小树林。林间空气清新,一条浅浅的小河蜿蜒流过,水声潺潺,溅起细碎的水花,倒是比学院别处多了几分盎然的生机。
然而,更吸引他目光的,是河边那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熟悉身影。
时言正静静地蹲在河畔,黑色的裙摆如墨莲般铺散在湿润的泥土和青草上,衬得她裸露的脚踝和手腕愈发苍白刺目。
她微微倾身,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悬在清澈冰凉的河水之上,眼神空茫地望着汩汩流淌的溪水,怔怔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仿佛要与这片寂静的林地融为一体。
唐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屏息凝神,没有立刻上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怕惊扰了这幅静谧却易碎的画。
直到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指缓缓探入水中,似乎想要掬起一捧清冽的河水时,唐三才猛地回过神——那河水源自后方山涧,即使是在白日也透着一股沁人的凉意,绝非她这般体质所能承受。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河水凉,你身体不好……还是别碰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时言掬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冰凉的河水从她纤细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漏下,重新汇入潺潺溪流,仿佛从未被掬起过。
她并未立刻回头,也没有因为这突然出现的声音而显露出丝毫惊吓,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转过头来。
那双过分漆黑、缺乏焦点的眼眸看向唐三,里面没有波澜,没有不悦,也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的虚无。
唐三被她那纯粹空茫的目光看得有些许不自在,仿佛自己方才那句出于善意的话,本身便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冒犯。
终于,她看着他,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露出了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仿佛精心测量过的笑容。
“有些渴了呢。”她轻声说,声音飘忽,“抱歉。”
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知道这歉意从何而来。
唐三向前走了两步,谨慎地停在了一个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语气放缓了些:“我没有恶意。只是这河水源自山涧,寒凉刺骨,你的手……看起来太冰了。”
他想起昨日扶住她时,那触及的、冰凉得不似活人的体温。
时言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移到自己仍在滴着水珠的、苍白的手指上。
她微微动了一下手指,几颗水珠滚落:“冰……吗?”
她顿了顿,像是在仔细感知着什么,然后才抬眼重新看向唐三,空洞的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疑惑。
“感觉不到。”她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微不足道的事实,“冷,或者热,对我来说,差别不大。”
这句话像一枚细小的冰针,轻轻刺了唐三一下,带来一种微妙的寒意。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任何寻常的关怀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一会儿,倒是时言先开了口,抛出了一个让唐三完全一怔的问题:“你会告密吗?”
唐三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擅自触碰凉水这件事。
“你知道的,他们总是喜欢大惊小怪。”时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神情像是遇到了一个无法理解又略显麻烦的难题,“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他们的话,总是很多。”
语气里听不出抱怨,更像是一种纯粹的陈述,陈述一个她无法理解的现象。
唐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并非不懂关心为何物,只是纯粹无法共情这种情绪,甚至觉得周围人因她身体状况而表现出的过度紧张和絮叨,是一种难以理解的负担和噪音。
她不在乎这具躯壳是完好还是破损,自然也无法理解他人为何要为此耗费如此多的口舌与情感。
“他们话多,或许是因为在乎。”唐三斟酌着开口,目光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试图解释这种她无法理解的情感,“担心,才会絮叨。若是不在意的人,是不会多费口舌的。”
“我知道。”她黑色的瞳孔望着他,那眼神似乎放软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模仿出来的可怜巴巴的意味,“所以你不告诉他们,好吗?”
可唐三却敏锐地发现,那层薄薄的、看似柔软的情绪之下,依旧是一片空洞的平静,没什么真实的感情波动。
她只是在用一种她认为有效的方式,达成目的。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唐三点了点头。
他本就不是多嘴之人,更不至于将这点小事拿去告密。
这与他本就没什么关系,不是吗?他只是恰好路过,出于同学之间最基本的善意提醒了一句而已。
“那就好。”目的达成,她似乎失去了继续停留的兴趣,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他看着她转身,那袭黑裙在林木间显得格外突兀,似乎准备离开这片偶然驻足的河岸,返回她那与世隔绝的角落。
鬼使神差地,就在她即将步入更深树影时,唐三开口叫住了她:“等等。”
时言脚步停住,微微侧过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表达着无声的询问。
唐三快步走到她身侧,从二十四桥明月夜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牛皮水袋,递了过去。这水袋他一直用魂力微微温养着,里面的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暖意。
“河水终究不干净,如果你是因为渴了,喝这个吧。”他顿了顿,声音温和地补充道,“是温的,不会让胃腹受寒。”
他的举动似乎完全出乎时言的意料。
她低下头,看着那只递到眼前的、透着隐约温度的水袋,又抬眸看了看唐三,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程序之外的波动。
过了好几秒,久到林间的风都仿佛静止,久到唐三以为她会像拒绝马红俊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时,她终于伸出了手。
冰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唐三温热的手掌,那截然不同的温度让两人俱是微微一滞。
她接过了水袋,并没有立刻打开喝,只是安静地握在手里。那一点微弱的、属于生人的暖意透过粗糙的牛皮,缓慢地、固执地渗透到她冰凉的掌心,带来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
“……谢谢。”
她没有再多言,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握着那只温热的水袋,转过身,一步步地,安静地消失在林木深处,仿佛被那片浓郁的绿色悄然吞噬。
唐三独自站在原地,微微垂眸,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凉柔软的触感,与周遭温热的空气格格不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