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的第二日,沈惊澜终于出现在了藏书阁。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马尾高束,只是腰间那抹朱红格外显眼。踏入那弥漫着陈旧书卷与清淡墨香的空间时,他明显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排斥与轻蔑。
“叛将之后”、“顽劣不堪”、“触怒首席”……诸如此类的标签,早已在他踏入天机阁的短时间内,被牢牢贴在了身上。
沈惊澜浑不在意,径直走向存放基础术法典籍的区域。既然暂时离不了这樊笼,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看看这被奉为圭臬的“祖宗之法”,究竟有何玄妙。
他随手抽出一本《基础符箓详解》,倚着书架便翻看起来。书页泛黄,字迹工整,注解详尽,确实体系严谨,无懈可击。只是那一条条“必须”、“不得”、“谨守”的规训,看得他眉头越皱越紧。
“凝心静气,笔走中锋,灵力需均匀灌注,不可有丝毫偏差,否则轻则符箓失效,重则灵力反噬……”他低声念着,嘴角扯出一抹讥诮。沙场对敌,电光火石,谁给你时间“凝心静气”、“笔走中锋”?生死一线间,能杀敌保命的,就是好法子。
他看得烦躁,合上书,目光落在书架角落几本落满灰尘、书脊残破的笔记上。那是阁中一些前辈修士早年游历或钻研时留下的手札,并非正统教材,大多被视为旁门左道或失败心得,少有人问津。
沈惊澜却来了兴致,将那几本手札抽出,拂去灰尘,就地盘膝坐下,翻阅起来。
与正统典籍的刻板不同,这些手札里的字迹各异,有的狂放,有的潦草,充满了个人化的探索与尝试。有人试图将水系术法与金石之力结合,虽最终失败,却留下了对灵力属性相生相克的独特见解;有人记录在极北之地观摩暴风雪,领悟到“势”的重要性,认为术法不应局限于固定的形态与轨迹……
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与沈惊澜骨子里的不羁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看得入神,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点头,完全沉浸其中,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此处乃清修之地,岂容你如此散漫!”
一声带着怒意的低喝在头顶响起。沈惊澜抬头,只见一名身着守经派服饰的弟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满是嫌恶。他认得此人,名叫赵铭,素以严守规矩、维护“正统”自居。
沈惊澜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怎么,藏书阁有规定不能坐在地上看书?”
赵铭被他这态度激怒,指着他手中的残破手札:“你看这些杂书作甚?尽是些歪理邪说,误人子弟!阁中正统典籍汗牛充栋,你不潜心修习,反倒钻研这些旁门左道,简直不知所谓!”
“正统?”沈惊澜轻笑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手札,“若无这些‘旁门左道’的尝试与失败,何来今日‘正统’的完善?祖宗之法若真是完美无缺,亘古不变,那天机阁又何须存在‘破妄’一派?”
“你!强词夺理!”赵铭气结,声音不由得拔高,引得周围几个弟子纷纷侧目,“沈惊澜,你别以为有破妄派的师长偶尔为你说话,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你身份特殊,更应谨言慎行,勤修正统,以赎前愆!而不是在此大放厥词,诋毁先贤智慧!”
“赎前愆?”沈惊澜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了下来,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赵铭的脸,“我沈惊澜有何前愆可赎?我沈家满门忠烈,血染边关,到头来却要背负叛国骂名!你们口口声声的正统、规矩,可能还我沈家一个清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悲怆,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滞。那几个原本看热闹的弟子,也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铭被他骤然爆发的气势慑得一退,脸色白了白,旋即恼羞成怒:“你沈家之案,朝廷自有公论!岂容你在此妄议!你如今既入天机阁,便该遵守阁规,潜心向道,而非终日惦念过往,心怀怨怼!”
“公论?”沈惊澜逼近一步,周身那股战场厮杀磨砺出的煞气隐隐透出,“好一个公论!那我便等着看,这‘公论’何时能水落石出!”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藏书阁内,禁止喧哗。”
沈惊澜猛地回头。
谢云深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依旧是那一尘不染的白衣,面容清俊,目光淡然地扫过对峙的两人,最后落在沈惊澜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师弟,”他转向赵铭,语气平稳,“巡视图籍,维持秩序,乃执事弟子本分。然出言训诫,亦需依循规矩,不可妄动无名。”
赵铭面对谢云深,立刻收敛了怒气,躬身行礼:“是,谢师兄,是我一时情急。”
谢云深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回到沈惊澜脸上,落在他手中那几本残破手札上,停留了一瞬,复又抬起:“沈师弟,禁足期间,允你入藏书阁翻阅典籍,已是破例。望你珍惜时机,莫要再生事端。”
他的话语依旧遵循着规矩,听不出半分偏袒,却也没有如赵铭那般咄咄逼人。
沈惊澜盯着他,胸口因方才的激动而微微起伏,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与冤屈,在对上谢云深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时,竟奇异地被压制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谢师兄教训的是。”他慢悠悠地将手札合上,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不过是看了几本‘杂书’,与赵师兄探讨了几句‘正统’与‘旁门’之别,一时声音大了些,惊扰了诸位,抱歉。”
他这话说得毫无诚意,甚至带着明显的讽刺。赵铭脸色又是一变,却碍于谢云深在场,不敢再发作。
谢云深深深地看了沈惊澜一眼,未再多言,转身走向藏书阁深处,继续他的巡查。白衣背影挺拔如松,很快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
一场风波,因他的到来而暂时平息。
沈惊澜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破手札,眼神复杂。他重新坐下,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墨痕。
那墨痕凌乱、挣扎,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道在门外停留片刻,又悄然离去的气息。
是谢云深。
他当时便察觉了。
那块寒玉……似乎并非全然冰冷无情。
只是,这又能如何?
他嗤笑一声,将手札丢在一旁,仰头靠向身后的书架,闭上了眼睛。藏书阁内恢复了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那萦绕不散的、陈旧的墨香。
而这墨香之下,某些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