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宋清璃,是在三中后巷那棵老槐树下。彼时暮春,槐花落得满地都是,白花花的一层,被风卷着打旋,落在我染着烈焰红发的肩头。我刚把高二那伙堵我要“孝敬钱”的小子揍得趴在地上喊哥,最胖的那个被我按在槐树根上,脸蹭着沾了泥的槐花,哭得涕泗横流,鼻涕泡都挂到了嘴角。
我的红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黏腻得难受;校服外套的肘部磨破了洞,露出底下结痂的旧伤,伤口被汗水浸得发疼。指节上沾着血,混着尘土结成暗红的痂,我蹲在地上,摸出兜里皱成一团的烟盒——烟盒边角都磨得起毛了,是最便宜的“红塔山”——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边,刚要点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得像断线风筝的“同、同学”。我回头,看见个比槐树叶还单薄的男生,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扣到最上端,鼻梁上架着副断了右腿、用胶布缠了三圈的眼镜,镜片蒙着雾,手里攥着个攥得变形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十二块零碎钱——一张皱巴巴的五块、三张软塌塌的两块、四个氧化发黑的五角硬币,还有一个缺了口。
他声音发颤却咬得清楚:“我给你钱,你能保护我吗?”我愣了愣,嗤笑“这点钱不够买包烟”,却在他蹲下身擦净硬币、再次递来的瞬间,被那亮起来的眼睛勾住,随口应下:“从今天起,你宋清璃的事,我湫笙管了。”他跟在我身后,小声说班里的赵磊总欺负他,老师不管,家里不敢说,听人说我能打才来堵我,我问他不怕我是坏人吗,他笃定摇头:“你打坏人,不是坏人。”那时候我只觉得他傻得新鲜,没当回事,却没料到这十二块钱,会拴住我往后的日子。
我没把护着宋清璃当回事,可他却成了我甩不掉的“小跟班”。每天早上六点半,他准在我家楼下早餐摊的角落等我,手里提着油纸包的肉包子和没放糖的热豆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省了自己的早饭钱买的,我撞见他课间躲在走廊啃干硬的隔夜馒头,就拉着他去食堂买了加双倍肉的牛肉面,他吃得很慢,每口都嚼很久,最后连碗底的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嘴角沾着汤汁,还用袖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擦。
中午放学,他抱着我的书包跟在身后,把我乱塞的漫画书按封面理得整齐,把烟藏进书包最底层的夹层,连我的作业都一并写了,字迹工整得让数学老师都画红勾夸“进步大”,每次还会夹张小纸条,用铅笔标着“这道题重点看”,右下角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下午放学,他从不多走,总在教室门口等我,我去打架就抱着书包站在巷口路灯下,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等我浑身是伤地出来,他就掏出那个印着奥特曼的旧文具盒,里面装着小瓶碘伏、卷装纱布和棉棒,给我擦药时手轻得像碰易碎的东西,碰到重伤口会屏住呼吸,眼泪掉在我后背上,也只闷声说“碘伏溅到眼睛了”。
奶奶见了他总笑,拉着他的手塞水果糖,他转头就偷偷塞给我,说“我不爱吃甜的”,可我分明看见他盯着糖纸看了好久,眼里藏着渴望。以前欺负他的人被我揍了几次就不敢露面,有次赵磊趁我不在把他堵上天台,我找到时他被两个人按在地上,却没哭没求饶,看见我第一句是“你没受伤吧”,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下,第一次后悔让他受了委屈。
我真正把宋清璃放在心上,是在那个暴雨天。那天我跟外校的人约架,对方带了钢管,我让他先回家,可他还是偷偷跟在后面,躲在巷口的垃圾桶后面。等我把最后一个人撂倒,后背被钢管划开道大口子,靠在墙根喘气时,他浑身湿透地跑了过来,头发贴在脸上,眼镜片蒙着厚厚的水雾,像只落汤鸡。他手抖着掏那个旧文具盒,好几次没打开,给我脱外套时雨水打湿了他的手腕,冰凉的指尖碰到我流血的伤口,他突然顿了顿,用棉棒蘸着碘伏轻轻擦,动作慢得像在绣花,疼得我忍不住吸气,他却立刻停手,小声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问他怕不怕我这副打架流血的样子,他抬手擦了擦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雨夜里亮得像星子:“你是保护我的人,我为什么要怕?”那天他在我家住下,穿我太大的衣服,袖子卷了好几圈才露出细手腕,还帮奶奶洗了碗,蹲在院子水龙头下洗我堆着的脏衣服,泡沫溅了一身也没抱怨,晾衣服时踮着脚伸手,样子笨拙又认真。睡觉前他给我吹头发,旧吹风机嗡嗡响,他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梳理打结的地方,突然轻声说“湫笙,你以后别打架了好不好,我怕你出事”,我没说话,只“嗯”了一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听着他轻浅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有人等、有人疼的日子,原来这么踏实。
我开始试着“变好”,不再逃课打架,坐在教室里听宋清璃讲题。他讲题很认真,把复杂的公式拆成简单步骤,用红笔标易错点、蓝笔标思路,我听不懂就再讲一遍,从不会生气,还会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我开始攒钱,把奶奶给的零花钱、帮人“平事”赚的钱都放进铁盒子,一部分给奶奶买进口的咳嗽药,一部分给宋清璃买他爱吃的豆沙包——他说小时候妈妈偶尔会买,甜滋滋的,是他最难忘的味道。我们常去图书馆,他靠窗看书,阳光落在他头发上镀着金边,我坐在旁边看漫画,偶尔抬头就撞进他弯成月牙的笑;也常去天台,在旧课桌上写作业、看日落,我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觉,他坐在旁边给我扇扇子,还偷偷画我睡觉的样子,旁边画朵小槐花,说“你睡觉的时候不凶,像个小孩”。他很少提家里的事,直到有次在天台晒太阳,他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校服领口滑下来,露出从左耳下延伸到锁骨的疤——边缘不整齐,凹凸不平,一看就是被利器划的深伤。
他醒后慌着拉领口遮疤,我抓住他的手腕,他终于绷不住,眼泪掉下来,说“是我爸,他吸毒吸疯了的时候用水果刀砍的”,还说妈妈带着他跑了好多次,上次爸爸找到出租屋,把妈妈打得肋骨断了两根,才把他送到这儿上学。我笨拙地擦掉他的眼泪,第一次认真对一个人许下承诺:“宋清璃,以后有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包括你爸。我会保护你一辈子,说到做到。”他扑进我怀里哭,肩膀发抖,那天的阳光很暖,风里有槐花的香,我抱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要守护的东西,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就能护着宋清璃安稳读完高中,一起去他说的南方城市——冬天不冷,街上种满桂花树,开花时整条街都是香的。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那天下午放学,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风里裹着闷热的湿气,我刚走出校门,就看见宋清璃的爸爸堵在对面马路边——破夹克、乱蓬蓬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嘴唇干裂得渗血,一看就是毒瘾犯了,急需钱买毒品。
宋清璃看见他的瞬间,脸色惨白得像纸,下意识往我身后躲,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校服袖子,指节泛白,连身体都在抖:“湫笙,是他……是我爸……”他爸爸像饿狼扑过来,一把抓住宋清璃的胳膊,指甲嵌进肉里,嘶吼着要钱,宋清璃哭着说“我妈生病了,真的没钱”,换来的是重重一巴掌,嘴角瞬间渗出血来。我冲上去推开他爸爸,把宋清璃护在身后,声音冰得像淬了霜:“你再碰他一下试试?”他爸爸认出我,从口袋里掏出水果刀就冲过来,我侧身躲开,一拳打在他脸上,他踉跄着后退,鼻子流出血,刀掉在地上,可他突然捡起脚边的砖头,疯了似的朝宋清璃砸去。我瞳孔骤缩,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宋清璃往旁边推——他踉跄着坐在地上,眼镜摔碎在一旁,而砖头结结实实地砸在我后脑勺上。
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温热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我看见宋清璃扑过来抱着我的头,声音撕心裂肺地喊我,我想抬手摸他的脸,手却重得像灌了铅,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盯着他满是泪水和血的脸,说:“清璃……别怕……我说到做到……保护你……一辈子……”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最后只剩下他落在我额头上的、滚烫的眼泪,最后最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多久才醒了过来。
我突然感觉脖子酸痛,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指尖触到一道粗糙的疤痕——从左耳下方延伸到锁骨,凹凸不平的触感,是当年爸爸用刀划下的,也是湫笙第一次对我露出心疼眼神的地方。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沁出薄汗,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墙上贴着那张泛黄的《星空》海报,是十年前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钱带我去看的电影,边缘卷了边,却被我用胶带粘得整齐。
书桌上的复古台灯下,摊着一本磨损的日记本,封面是湫笙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清璃的小保镖日记”,里面前半本记着他打架、逃课的日常,偶尔提一句“小跟班今天给我带了热包子”“清璃讲题没生气,还笑了”,后半本是我续写的,从他离开那天开始,记着“早餐摊老板娘问起你,我没敢回答”“数学考了第一,想跟你说”“找到了你说的南方城市,桂花开了,很香”。
翻到最后一页,是湫笙的字,墨水洇了一小块,写着“今天在天台跟清璃说,要保护他一辈子。奶奶说男人要算话,等高中毕业,就带他去看海,看桂花树”,落款是2014年4月17日——他离开的那天。我笑了,眼泪却掉在纸页上,晕开了“保护他一辈子”几个字。我合上日记本,指尖拂过封面,轻声说:“大骗子,明明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
窗外的风带着桂花香气吹进来,拂过桌上的相框——照片里,他染着红发咧嘴笑,左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上沾着他偷偷别上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