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清脆的高跟鞋声消失在通往专属休息室的走廊尽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眼骤然平息，留下满室无声的震荡。片场凝固的空气仿佛这才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细微嘈杂。

徐振轩还站在原地，指尖深深陷进剧本的纸张里，留下清晰的折痕。导演喊“Cut”的声音在他耳中嗡嗡作响，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耳廓上那灼人的温度尚未褪去，背脊上一层薄汗被冷气一激，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振轩？没事吧？”助理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递上一瓶水。

徐振轩猛地回神，接过水瓶，指尖有些发凉。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冰水，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干涩和胸腔里失控的心跳。“没事。”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将注意力集中在剧本上。可那墨绿色的旗袍身影，那带着冷香和烟草气息的靠近，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暗恋我三年的徐影帝？”

“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在我面前演戏。”

“特别是，演技不好的。”

每一句，都像细密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隐秘、最不设防的地方。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她毫不在意，甚至以此为乐，像猫逗弄着爪下的老鼠。

接下来的戏份，是徐振轩饰演的落魄书生与盛秦饰演的军阀姨太一场暗流涌动的书房对峙。原本应该是他掌握节奏，步步试探的戏，此刻却完全变了味。

当盛秦换了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旗袍，重新出现在镜头前时，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贵妃榻旁的插曲。她进入角色的速度极快，眼神一变，便是那个风情万种又心机深沉的姨太太。她坐在黄花梨书案后，指尖把玩着一支白玉镇纸，眼波流转间，既有钩子般的诱惑，又有洞察一切的冰冷。

徐振轩站在她对面，念着台词，努力找回状态。他是科班出身，拿过影帝，演技早已锤炼得纯熟。可今天，在对上盛秦那双眼睛时，他引以为傲的信念感几次濒临瓦解。她的目光太有穿透力，仿佛不是在看他饰演的角色，而是在看他徐振轩本人，看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下，那不堪一击的慌乱。

有一场戏，按照剧本，他应该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当他依言靠近，手指即将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时，盛秦却几不可察地往后缩了一下，幅度极小，监控器前的导演未必能发现，但近在咫尺的徐振轩感受得清清楚楚。同时，她抬起眼，对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清晰的、警告般的疏离。

徐振轩的动作瞬间僵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台词卡在喉咙里。

“Cut！”导演皱了皱眉，“振轩，情绪不对，再来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道歉，重来。一遍，两遍……平日里一条过的戏，今天ng了数次。每一次，盛秦都完美地演绎着角色，挑不出一丝错处，但偏偏就是那种若有若无的、针对他个人的排斥和戏弄，让他方寸大乱。

他像是在一片无形的沼泽里挣扎，越用力，陷得越深。而她，是站在岸边，好整以暇看着他的那个人。

收工时，已是深夜。徐振轩身心俱疲，卸了妆，换上自己的衣服，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片场。

刚走到停车场，就看到那辆醒目的哑光黑跑车旁，倚着一个身影。盛秦也换下了戏服，穿着简单的黑色吊带和牛仔裤，外面随意罩了件oversize的西装外套，卸去了妆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剔透，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些慵懒的随意。她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回信息，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目光相撞。

徐振轩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避开。

“徐影帝。”她却主动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今天对戏，辛苦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客套，但配合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徐振轩只觉得无比讽刺。他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的涩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盛小姐演技精湛，是我今天状态不好。”

盛秦挑了挑眉，收起手机，朝他走近两步。她身上那股冷冽的香气，在夜风中淡了些许，却依旧萦绕不散。

“状态不好？”她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是因为我上午说的那些话？”

徐振轩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盛秦笑了，不是片场那种带着冷意的笑，而是真的觉得有趣似的，眼角微微弯起，像夜幕中突然亮起的星辰，晃得人眼花。“徐影帝，你这么容易受影响，怎么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今天的？”

她的话直接得近乎残忍。

徐振轩握紧了手中的车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带着一丝压抑的情绪回视她：“盛小姐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他终于不再是那副完美无缺、隐忍克制的模样，眼底深处翻涌起真实的波澜，盛秦眼中的兴味更浓了。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值得一玩的玩具。

“没什么，”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她目光落在他依旧有些紧绷的脸上，慢悠悠地补充道，“希望明天的戏，徐影帝能找回状态。毕竟，一直ng，也挺浪费大家时间的，不是吗？”

说完，她不再看他，利落地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跑车如离弦之箭般驶入夜色，尾灯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很快消失不见。

空旷的停车场，只剩下徐振轩一个人，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和那挥之不去的、属于她的香气。

他慢慢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方向盘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画面，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从三年前那个惊鸿一瞥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如今，这场他独自默然上演了许久的暗恋，终于被正主亲手掀开了帷幕。只是，这帷幕之后的，不是他幻想过的任何温情场景，而是一场看似由她主导、胜负早已注定的危险游戏。

他是不安，是惶恐，是害怕彻底沦陷。

而她，是游刃有余，是漫不经心，是纯粹觉得“有意思”。

徐振轩睁开眼，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灯，流光溢彩，却照不亮他心底的晦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只飞蛾，已经看到了那团名为“盛秦”的烈焰，并且，正无可救药地，想要扑过去。

即使，结局可能是焚身碎骨。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动了车子。引擎的轰鸣声中，他低声自语，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一个无法回头的指令：

“徐振轩，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