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盒点心像一个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徐振轩的心湖里激荡起久久不散的涟漪。它不像之前的递水，带着公事公办的撇清，而是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盛秦本人的关注。这微小的不同，足以在他那片被不安和渴望占据的荒原上，点燃一簇危险的希望之火。

他开始尝试着，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她的目光，而是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回应。

第二天有一场戏，是徐振轩饰演的书生需要现场写一幅毛笔字。他自幼习字，功底扎实，导演对此很放心。开拍前，他凝神静气，挥毫泼墨，一手行云流水的行书跃然纸上，力透纸背，连一旁指导的书法老师都微微颔首。

“Cut！很好！”导演满意地喊停。

工作人员上前准备收拾道具。就在这时，一直坐在监视器后面，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盛秦，却忽然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书案前。

她的目光落在徐振轩刚刚写就的那幅字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正在擦拭手上墨迹的徐振轩，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真实的弧度。

“字不错。”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他耳中。

没有戏谑，没有嘲讽，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只是简单的、客观的三个字。

徐振轩擦拭的动作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他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分辨出更多情绪，但她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一时兴起的随口一提。

可就是这“随口一提”，让他一整个上午都有些魂不守舍。她注意到了，不仅仅是注意到他这个人，还注意到了他某一部分的、与“徐影帝”这个光环无关的内在。

这是一种全新的、更致命的诱惑。

他开始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展露一些“徐振轩”本身的东西，而非仅仅是“演员徐振轩”。

他会和剧组里饰演他小书童的小演员耐心对戏，教他一些简单的表演技巧，语气温和；会在武术指导讲解动作时，提出自己基于角色理解的不同想法，专业而认真；会在休息间隙，用自带的上好茶叶泡一壶茶，香气袅袅，与片场廉价的瓶装水格格不入。

他做这些的时候，并不刻意看向盛秦，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她的反应。

盛秦大多数时候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戴着墨镜，或是刷着手机，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但徐振轩敏锐地察觉到，她停留在片场、而非立刻返回休息室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一些。偶尔，在他和旁人认真讨论时，他能感觉到那道隔着墨镜的、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在看。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那簇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

然而，盛秦终究是盛秦。她不会让他轻易捕捉到任何明确的信号，更不会让他觉得她已经“入局”。

一次拍摄间隙，几个主要演员和导演围坐在一起闲聊，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理想型。大家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说着各种标准。

轮到盛秦时，她正低头用染着酒红色指甲的指尖剥着一颗葡萄，闻言，头也没抬，懒散地笑了笑：“我啊？没什么固定标准。看心情。”

有人起哄追问：“那盛秦姐现在心情如何？看我们徐老师这样的怎么样？”

这话一出，现场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在徐振轩和盛秦之间逡巡。徐振轩端着水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泛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只有耳根不受控制地又开始隐隐发热。

盛秦终于抬起头，将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咽下，然后才将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转向提问的人，最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徐振轩脸上。

那目光里，带着她惯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的审视，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衡量货物般的玩味。

徐振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徐影帝啊……”她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搔刮着他的神经，“自然是很好的。”

就在徐振轩心头一松，几乎要以为这是某种默许时，她话锋陡然一转，红唇勾起一个艳丽的、却冰冷无情的弧度：“可惜，太认真的人，玩起来没意思。我这个人，最怕麻烦，也最怕负责。”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原来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试图让她看到的“真实”，在她眼里，不过是“麻烦”和“需要负责”的前兆。

现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提问的人尴尬地笑了笑，赶紧转移了话题。

徐振轩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痛楚和难堪。他感觉到刚才因为那盒点心、那句夸奖而积聚起来的一点暖意，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寒冷和自我怀疑。

他果然，还是那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然而，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彻底退回自己坚硬的壳里时，当天晚上收工后，却发生了一件小事。

他因为一场情绪戏消耗过大，卸完妆后感觉有些低血糖，头晕眼花，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走到停车场时，发现自己的车钥匙似乎落在了休息室。

他折返回去，却在通往休息室的走廊拐角，看到了盛秦和她的助理。

盛秦背对着他，正在听助理低声汇报着什么。他本想等她们离开再过去，却听到助理小声说：“……那家点心店今天最后一份招牌点心，被一位老先生预定了，我没买到。徐老师那边……”

盛秦摆了摆手，打断了助理的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意：“没了就没了，一点小事，不用特意解释。”

助理应了一声。

徐振轩站在原地，脚步像是被钉住了。

原来……那盒点心，并不是她随口吩咐就能得到的。原来，她也曾让助理去费心。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看着她纤细而挺拔的背影，那个总是说着“怕麻烦”、“怕负责”的女人，却在背后，为一个她声称“玩起来没意思”的人，费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心思。

徐振轩缓缓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忽然明白了。

盛秦就像一座被万年冰雪覆盖的火山，表面冰冷坚硬，拒人千里，用玩世不恭和言语的利刺作为盔甲。她的规则是游戏，是片叶不沾身，是因为她害怕融化，害怕暴露冰层之下可能存在的、与她展现给世界截然不同的炽热与柔软。

而他，想要靠近，就不能被表面的冰雪吓退，也不能被那偶尔喷发的、伤人的熔岩灼伤而退缩。

他需要的是耐心，是更坚定的温度，是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习惯到……再也无法轻易将他划归为“麻烦”的范畴。

徐振轩没有再去找车钥匙，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回到酒店，他站在淋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内心复杂的情绪。今天经历的大起大落，像坐过山车一般。但此刻，他的眼神却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他拿起手机，删掉了之前因为沮丧而写下的、准备发给经纪人要求调整后面拍摄日程减少与盛秦对手戏的草稿。

他看着窗外横店璀璨却冰冷的夜景，低声自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盛秦，你说怕麻烦，怕负责。”

“那我就让你习惯我的麻烦，习惯到……再也舍不得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