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场盛秦强撑睡意也没能看完的艺术电影，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比想象中更为持久。它没有立刻让盛秦爱上那些晦涩的镜头语言，却让她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她与徐振轩之间的、某种无形的壁垒。

这壁垒并非恶意，甚至无关对错，仅仅是二十几年迥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所塑造出的、看待世界和消遣时间的方式差异。以前，她会对此嗤之以鼻，甚至带着优越感。但现在，她会在徐振轩专注地阅读一本厚重大部头时，停下准备刷短视频的手指；会在听他与人讨论某个深奥的电影理论时，悄悄竖起耳朵，试图理解那些陌生的词汇。

她依然觉得那些东西枯燥，但她开始尝试去理解，他为何会沉浸其中。

这种尝试是静默的，笨拙的，甚至带点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讨好意味。

徐振轩将她的努力尽收眼底。他没有点破，更没有表现出任何“孺子可教”的欣慰，那会伤了她那身骄傲的羽毛。他只是在她某次偶然问起一个电影术语时，放下手中的书，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目光平静，仿佛这只是最寻常的交流。

他的平静，反而安抚了她那点因“不懂”而产生的微妙窘迫。

日子在这种一方悄然靠近、一方静默接纳的节奏里缓缓流淌。直到徐振轩的生日临近。

这是他们确认关系后，他的第一个生日。盛秦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送什么？怎么过？这个问题比她决定投资哪个项目还要让她纠结。

送名表？跑车？私人岛屿？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唾手可得，缺乏新意，更显得……肤浅。她隐隐觉得，徐振轩不会喜欢这些。

她想起他书房里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书，想起他偶尔提及的、某个早已绝版的早期戏剧剧本时，眼中流露出的遗憾。她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她动用了些关系，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一位隐居多年的老收藏家手中，有一套保存完好的、徐振轩寻觅已久的某位戏剧大师的早期手稿复刻版。那位老收藏家脾气古怪，不慕钱财，只看眼缘。

盛秦亲自去了。没有盛气凌人，没有挥金如土，她只是以一个“戏剧爱好者”的身份，诚恳地表达了对那套手稿的欣赏和想要赠予一位真正懂它之人的愿望。她甚至提前恶补了那位戏剧大师的生平和艺术特点，交谈时，虽谈不上精深，却也能言之有物。

或许是她的诚意打动了对方，或许是看她确实不像附庸风雅之辈，老收藏家最终松了口，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值、却意义非凡的价格，将手稿转让给了她。

拿到手稿的那天，盛秦看着那古朴的木匣，心里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比她拍下任何天价珠宝都要满足。

生日当天，徐振轩只留出了晚上和她单独吃饭的时间。白天他依然有工作。盛秦包下了一家格调雅致的江景餐厅，布置得温馨而不浮夸。

晚上，徐振轩准时到来。他穿着她送的那件深灰色羊绒衫，整个人显得温和又挺拔。看到餐厅的布置，他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很自然地走过去，拥抱了她一下：“谢谢，很用心。”

晚餐气氛很好，两人聊着日常，像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直到甜品时间，盛秦才拿出那个准备好的、包装并不花哨的木匣，推到他面前。

“生日礼物。”她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指尖却微微蜷缩，泄露了一丝紧张。

徐振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木匣，又看看她，然后小心地打开。

当看到里面那套泛着岁月光泽、纸张脆弱却保存完好的手稿复刻版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拿起最上面一页，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熟悉的字迹和修改痕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抬起头，看向盛秦，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你怎么找到的？”

他找这套手稿找了近十年，几乎已经放弃希望。

盛秦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激动，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底那点紧张瞬间被巨大的满足和酸涩取代。她耸耸肩，努力维持着云淡风轻：“就……随便找找，运气好。”

徐振轩怎么会信。他比谁都清楚，这套手稿的获得，绝不仅仅是“运气好”三个字能概括的。这背后需要花费的心力、人脉，乃至她放下的身段，他几乎可以想象。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习惯了被众星捧月、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的盛秦，竟然为了他一个未曾言明的遗憾，如此大费周章，小心翼翼地去寻找一份在她看来可能“不值钱”的礼物。

这种认知，像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他放下手稿，绕过餐桌，走到她面前。他没有立刻拥抱她，只是俯下身，双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将她圈在其中，目光深沉得像不见底的夜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感动，震撼，心疼，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盛秦……”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哑得厉害，“这太贵重了。”

不是指金钱，而是指这份心意。

盛秦被他这样近距离地、专注地凝视着，脸颊有些发烫，她别开视线，嘴硬道：“一套旧纸而已，有什么贵重的。”

徐振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知道她在掩饰内心的不平静。他没有拆穿，只是伸出手，轻轻捧住她的脸，迫使她转回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对我来说，很贵重。”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比任何东西都贵重。”

他的拇指，极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带着无尽的珍视。

盛秦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只为她一人掀起的波澜，看着他因为一份“旧纸”而如此失态的样子，一直飘忽不定的心，仿佛终于被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牢牢地系在了他身上。

她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纠结、所有的奔波，都值得了。

她抬起手，覆盖在他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敷衍，而是带着确认的、柔软的回应。

徐振轩再也忍不住，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试探、挑衅或情动，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和深沉的爱意，温柔而绵长，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将他内心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万语千言，尽数传递给她。

窗外，江面上船只灯火点点，与城市的霓虹交织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窗内，他们沉浸在彼此的气息里，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个吻，和那份超越了物质、直抵灵魂的礼物所带来的震撼与温暖。

那一晚，徐振轩抱着那个木匣，像是抱着稀世珍宝。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盛秦知道，她送出的，不仅仅是一份生日礼物。

她送出的，是她试图理解他世界的诚意，是她愿意为他费尽心思的证明，是她那颗看似玩世不恭、实则一旦交付便无比滚烫的真心。

而徐振轩，用他那个近乎颤抖的吻和眼底汹涌的情绪，接住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有些爱，无需挂在嘴边。一个眼神，一份懂得，一次用心的寻找，便已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