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月莹。
记忆的开头总是灰蒙蒙的,像叶村常年不散的雾气。泥土砌的墙塌了一半,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和姐姐就缩在那半间破屋里,冬天抱在一起取暖,夏天听着雨声数肚子里的咕噜声。
姐姐比我大两岁,却总像个小大人。她的手很巧,能把野菜挖得干干净净,能把树皮磨成粉掺在少得可怜的米里,能在我哭的时候,用脏脏的袖口擦我的脸,说:
“月莹乖,姐姐明天一定能找到吃的。”
她找到的“吃的”,往往是半块发霉的饼,或是几颗野果。每次她都塞给我,说自己不饿。
我那时候小,不懂“不饿”是假的,只知道姐姐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只要她那么说,我就信。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我缩在草堆里,冻得牙齿打颤,听着姐姐在外头咳嗽。
她出去找吃的,走了整整一天,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冻硬的草根,嘴唇冻得发紫,却笑着说:“月莹,你看,能填肚子。”
我看着她冻裂的手,突然就哭了。
姐姐慌了,把我搂在怀里,用她的体温焐着我,说:“不哭不哭,等开春了,姐姐带你去摘桃花吃,甜甜的。”
桃花没等到,却等来了江爹爹。
那天他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停在村口。
我和姐姐躲在树后看,他不像村里那些凶巴巴的大人,眉眼很温和,给了路过的阿婆两个馒头。
姐姐的眼睛突然亮了,拉着我的手,蹲在地上小声说:“月莹,等下见了那位老爷,你就抱着他的腿,眼巴巴的看着他,知道吗?”
我不懂,只是眨巴着眼睛看她。
姐姐的脸很脏,头发乱糟糟的,可眼里的光很亮,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听话,”她捏了捏我的手,“这样我们就不用挨饿了,你就能穿暖乎乎的衣服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江爹爹果然朝我们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飘出肉香。
姐姐把我往前推了推,自己却往后退了退,躲在树后面。我想起姐姐的话,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腿,仰起脸看他。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我的时候,眼神软得像棉花。“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很好听。
“月……月莹。”
月萤是姐姐给我起的名字,姐姐希望我像夜晚月亮下的萤火虫一样明亮又自由。
我结结巴巴地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老爷,我姐姐快饿死了,求您……求您给我们点吃的……”
我哭得很凶,把姐姐教我的“可怜兮兮”演得淋漓尽致。江爹爹叹了口气,蹲下来,把油纸包递给我:“拿着,给你姐姐。”
我刚要喊姐姐,就看见树后的她朝我摇头,又朝江爹爹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抱着江爹爹的腿更紧了:“老爷,您能……能收养我吗?我会干活,会听话,我能给您捶背……”
江爹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走了,他才摸了摸我的头:“丫头,你愿意认我做爹吗?”
我想起姐姐的叮嘱,拼命点头:“愿意!爹!”
他笑了,把我抱了起来。我趴在他怀里,扭头往树后看,姐姐站在那里,脸上都是泥,却笑得很清楚,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
“爹,我姐姐……”我想说让他也把姐姐带走,可姐姐突然转身,跑了。她跑得很快,像只受惊的小鹿,一下子就没了影。
江爹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你姐姐?”
“嗯。”我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傻孩子。”他拍了拍我的背,“她是太疼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不是不要我,她是怕自己成了累赘,怕江爹爹不愿意同时收养两个孩子。她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了我,自己却留在了那个吃人的村子里。
江爹爹带我回了江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红墙绿瓦,还有花园。
他给我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粉色的、黄色的,上面绣着小花。厨房的嬷嬷每天都做香喷喷的饭菜,有我从来没吃过的鸡腿和糕点。
我过上了姐姐说的“不用挨饿受冻”的日子,可我每天都在想她。我问江爹爹能不能去找姐姐,他总是摸着我的头说:“等你再长大点,爹爹就带你去。”
我把好吃的偷偷藏起来,藏在枕头底下,想着等见到姐姐,都给她吃。可那些糕点放久了会坏,鸡腿会变味,我就哭得很伤心,江爹爹总是无奈地重新给我买。
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算账目,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
我喊他“江爹爹”,他听了总是很高兴。有一次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姐姐饿肚子,哭着跑到他房里,他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一夜没睡。
“月莹,”他说,“以后江爹爹就是你的亲人。”
可我心里知道,我还有个亲人,在很远的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
(二)
我叫唐小白。
月莹被江老爷抱走的时候,我躲在树后面,看着那匹高头大马载着她远去,心里又酸又涩,却松了口气。
她终于不用跟着我受苦了。
那天我跑回破屋,把江老爷留下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还热乎的肉包子。
我拿出一个,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把另一个慢慢嚼着。肉香在嘴里散开的时候,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我不后悔。月莹那么小,她该过上好日子,穿暖衣,吃饱饭,而不是跟着我在泥里打滚,说不定哪天就饿死冻死了。
我一个人,怎么样都能活。
后来我离开了叶村,像个野狗一样四处游荡。我学会了在别人的菜地里偷萝卜,学会了在河里摸鱼,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在他们要赶我走的时候,赶紧跑得远远的。
十三岁那年,我在一个菜园里偷白菜,被园主抓住。他举起棍子要打我,我吓得闭上眼睛,却听见“咔嚓”一声,他脚边的泥土突然松了,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趁机跑了,跑出去很远才敢回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我的土系灵力在作祟。
又过了两年,我在河边洗衣服换钱,手指泡得发白,却总也洗不完。我看着水里的倒影,心里烦躁,突然就觉得水面晃了晃,那些脏衣服自己漂了起来,上面的污渍一点点褪去。
我愣住了,以为是眼花。可当我集中精神去想“让水变干净”时,水面真的泛起了涟漪,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奇怪”。
我能让枯萎的小苗突然抽出新芽,能让手里的石子变得锋利如刀,能在冬天呼出热气时,让那团热气变成小小的火苗。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只知道这些“奇怪”的本事能让我活得容易些。
我在荒地里种出蔬菜,它们长得又快又好;我在干旱的时候,引来河水浇地,我把坚硬的石头变成平整的石板,换几个铜钱。
十六岁那年,我用攒的钱,在一个小镇的边缘租了间茅草屋。屋子很小,却有个院子。我在院子里种了青菜,养了两只鸡,终于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担心下一顿有没有吃的。
我给自己买了件粗布的浅紫色衣裳,那是我第一次有件像样的衣服。我对着镜子照了很久,觉得自己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十八岁生辰那天,我正在菜地里摘番茄,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路过,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以为他要讨水喝,刚要开口,他却递给我一张烫金的帖子。
“丫头,”他说,“万湖宗门要收弟子了,你去试试吧,你的根骨,不该埋没在这里。”
我看着帖子上“万湖宗门”四个字,心里突突直跳。我那些“奇怪”的本事,难道和这个有关?
(三)
我是江寻,是镇上的江商户。
三十岁那年,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父母早逝,未曾娶妻,守着家里的几间铺子,赚些小钱,不算富贵,却也安稳。
直到那天路过叶村。
那村子荒凉得很,田地都荒了,只有几个老人守着。我本想歇脚喝口水,却看见两个孩子在树底下,大的那个正把一块干硬的饼往小的那个手里塞,自己咽着口水。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把带的干粮分给她们,大丫头接过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却先递给了小丫头。她看我的眼神很警惕,像只护崽的母兽,却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祈求。
然后,小丫头就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腿,仰着小脸,眼睛红红的,说要我收养她。
我看着她,又看看躲在树后的大丫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这大丫头,是把机会让给了妹妹。
我问小丫头愿不愿意认我做爹,她点头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像星星。我抱起她,回头看时,大丫头已经跑了,只留下个小小的背影,在风中晃了晃。
我给小丫头取名江月莹,把她带回了江府。她很懂事,从不哭闹,教她读书写字,一学就会。
有次我生病,她守在床边,用小手给我擦汗,说:“江爹爹,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
我看着她,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这辈子有这么个女儿,值了。
月莹七岁那年,有天晚上,我看见她床边围着几只小小的流光蝴蝶,翅膀闪着淡淡的光,绕着她飞。我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蝴蝶是她的灵力所化。
原来这孩子,竟是有灵根的。
十六岁那年,一个云游的道长路过江府,见到月莹,说她是罕见的幻灵根,适合修炼。他留下一张万湖宗门的测灵帖,说若能入门,将来必有成就。
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月莹有这样的机缘,忧的是舍不得她离开,更怕她在外受欺负。
月莹却很兴奋,抱着我胳膊说:“江爹爹,我要去!等我学会了本事,就能去找姐姐了!”
她从没忘记过那个姐姐。
过了几天,府门前有人求见,说是找江月莹小姐。我和月莹出去一看,只见一个瘦高的姑娘站在那里,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背着个旧包袱,脸上带着点拘谨,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秀。
月莹愣了一下,突然就冲了过去,抱住她哭出声:“姐姐!姐姐!”
我心里一叹,知道这就是那个大丫头了。
她被月莹抱着,身体僵了僵,随即也伸出手,轻轻拍着月莹的背,眼眶也红了。
等她们平复下来,那姑娘转过身,对着我“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江老爷,”她说,声音有些发颤,“谢谢您这些年照顾我妹妹。”
她说着,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铜钱,用布仔细地包着。“这是我攒的一点心意,报答您的恩情。”
我连忙去扶她,这孩子,和当年一样,总是想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傻孩子,”我说,“我收养月莹,不是为了报答。你是她姐姐,就是我的晚辈,快起来。”
月莹也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她们姐妹俩说了很久的话,从白天说到天黑。我听着,才知道她叫唐小白,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靠着那些“奇怪”的本事活了下来,也收到了万湖宗门的帖子。
原来给她们帖子的,是同一个道长。
晚上吃饭的时候,月莹拉着唐小白的手,说要跟她一起去万湖宗门。唐小白有些犹豫,看了看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去吧。”我对她们说,“你们姐妹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我给她们准备了银两和干粮,又给唐小白买了身新衣裳。出发那天,月莹抱着我,哭得像个泪人:“江爹爹,我会回来的!一定回来孝敬您!”
“好,爹爹等着。”我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有些发热。
看着她们姐妹俩的身影渐渐远去,一个穿浅紫,一个穿粉红,像两朵迎着风的花,我心里既不舍,又欣慰。
这两个孩子,吃过那么多苦,以后的路,该顺顺当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