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商朝

殷历季冬，洹水结着厚冰，寒风卷着沙砾打在殷墟外的村落土墙上，发出呜呜的响。阿父蜷缩在破旧的茅屋里，胸口的伤还在渗血——昨日为贵族子庚的田垄引水时，慢了半步，便被监工的铜鞭抽中。阿母跪在土灶前，将最后一把粟米磨成粉，指尖冻得红肿，却不敢停下，若是明日凑不齐子庚要的十斤粟米，阿弟就要被拉去做陪葬的人牲。

阿辰蹲在茅屋角落，盯着地上那枚磨得光滑的骨针——这是阿父去年在商王武丁的祭祀坑外捡的，原本想着给阿妹做件麻布衣裳，可阿妹去年冬天就没挺过去，如今只剩这枚骨针，在昏暗的光里泛着冷光。他今年刚满十二，却已跟着阿父在田垄里干了五年活，手掌上的茧子比阿父的还厚，指缝里的泥垢嵌得深，怎么搓都搓不掉，就像这身上的奴隶印记，从出生起就刻在骨血里。

天还没亮，村外就传来铜铃响——那是子庚家的奴官来了。阿母急忙将刚磨好的粟米装在陶罐里，阿父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阿母按住。“我去，”阿辰抢在前面，抓起陶罐就往外跑，他知道，若是阿父再被打，这条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奴官站在村口的土坡上，穿着鞣制的兽皮袄，腰间挂着青铜短刀，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木杖的仆役。见阿辰跑来，奴官一脚将他踹倒，陶罐摔在地上，粟米撒了一地。“就这么点？”奴官蹲下身，用刀鞘挑起阿辰的下巴，“子庚大人说了，今年收成好，每户要加五斤粟米，你家少了三斤，怎么补？”

阿辰趴在地上，嘴角渗出血，却不敢哭。他知道哭没用，去年邻村的阿叔因为丢了半袋麦种，被奴官活活打死，尸体扔去喂了野狗。“奴官大人，”阿辰声音发颤，“今年冬天冷，地里的粟米冻坏了，求您宽限几日……”

“宽限？”奴官冷笑一声，一脚踩在阿辰的手背上，“子庚大人要给商王进献祭品，耽误了大事，你全家都得去殉葬！”说罢，他朝身后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两个仆役立刻冲进阿辰家的茅屋，不一会儿就把阿弟拖了出来。阿弟才六岁，吓得哇哇大哭，阿母跟在后面，死死抱着仆役的腿，却被一脚踹开，头撞在土墙上，昏了过去。

阿辰疯了似的要爬起来，却被奴官按住。他看着阿弟被仆役绑住，看着阿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阿父在茅屋里嘶吼却无力冲出，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带着痛。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奴官带着阿弟离开，临走前，奴官还丢下一句：“三日内凑不齐粟米，就等着收你弟的骨头吧！”

阿辰爬回茅屋时，阿父已经昏了过去，阿母躺在地上，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在土地上积成一小滩。他用袖子擦去阿母脸上的血，想把她扶起来，却发现阿母的身体已经凉了——刚才那一脚，竟直接撞碎了她的头骨。阿辰抱着阿母的尸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渗出血，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呜咽。

接下来的三天，阿辰和阿父疯了似的找粟米。他们去洹水岸边挖冻在土里的草根，去贵族的田垄里捡掉落的谷穗，甚至冒险去子庚家的粮仓外，想偷一点粟米，却被守粮仓的仆役发现，阿父的腿被打断，阿辰的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可就算这样，他们凑到的粟米，也只有五斤，离奴官要的十五斤，还差得远。

第三天傍晚，奴官又来了。这次他没带仆役，而是骑着一匹壮硕的马，手里拿着一根染血的铜鞭。“粟米呢？”奴官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辰，“没凑齐，就把你弟的尸体拉回来吧——他昨天就被当作祭品，埋进子庚大人的祖坟了。”

阿辰浑身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他看着奴官脸上的狞笑，看着远处子庚家祖坟的方向，忽然想起阿妹去年冬天冻饿而死时，阿母抱着阿妹的尸体，说的那句“咱们是奴隶，命贱，只能认”。以前他不懂，可现在他懂了——在这商朝，贵族的命是命，奴隶的命，连草都不如。

奴官见阿辰不说话，不耐烦地挥了挥鞭子：“既然没凑齐，那你就跟我走，去子庚大人的田里做苦役，什么时候还清粟米，什么时候再回来。”说罢，他跳下马来，就要绑阿辰。

阿父忽然从地上爬起来，用没断的那条腿支撑着身体，挡在阿辰面前。“别碰我儿，”阿父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我去，我替他去。”

奴官上下打量了阿父一眼，嗤笑一声：“你这老东西，腿都断了，还能干活？不过也好，正好子庚大人的马需要喂，你去做马夫，要是敢偷懒，就把你扔去喂马。”说罢，他用铜鞭缠住阿父的脖子，像拖死狗一样，把阿父拖走了。

阿辰趴在地上，看着阿父被拖走的背影，看着阿父断腿在地上留下的血痕，看着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将殷墟的城墙染成暗红色，像极了阿母额头上流的血。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泥土。泥土里，似乎还残留着阿妹的体温，阿母的气息，还有阿弟的哭声。

寒风再次吹过，卷起地上的粟米，吹乱了阿辰的头发。他慢慢爬起来，走到阿母的尸体旁，将那枚磨得光滑的骨针，插进阿母的发髻里——这是阿妹没做成的衣裳，如今，就让阿母带着它，去见阿妹和阿弟吧。

接下来的日子，阿辰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茅屋。他每天都会去子庚家的田垄外，远远地看着阿父给马喂草，看着阿父被仆役打骂，却不敢靠近。有一次，他趁仆役不注意，偷偷给阿父递了一个用草根做的饼，却被仆役发现，阿父被打得昏死过去，阿辰也被赶出了田垄，再也不准靠近。

又过了一个月，殷历新年到了。子庚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贵族们在酒肉池林里狂欢，而奴隶们，却只能在寒风里啃着树皮。阿辰坐在茅屋前，看着远处子庚家的方向，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传得很远，却照不进这破旧的茅屋，也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阿辰抬头望去，只见子庚家的方向冒起了浓烟，还有喊杀声传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很多奴隶从子庚家跑出来，有的手里拿着农具，有的手里拿着石头，朝着贵族的住处冲去。阿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些天，他只靠啃树皮和草根活着，身体早已垮了。

没过多久，骚动平息了。阿辰看到奴官带着一群仆役，拿着铜刀，追杀那些逃跑的奴隶。奴隶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他们的尸体被扔在路边，像垃圾一样。阿辰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他想起阿母说的“命贱，只能认”，原来真的是这样。就算奴隶们反抗，也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夕阳再次落下，将殷墟的土地染成暗红色。阿辰躺在阿母的尸体旁，闭上眼睛。他闻到了泥土的气息，闻到了血的气息，还闻到了远处贵族宴会上酒肉的香气。他想，如果有来生，他再也不要做奴隶，再也不要生在这商朝。可他知道，这只是奢望——在这商土上，奴隶的命，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就像田垄里的草，春天长出来，冬天被冻死，年复一年，没有尽头。

夜色渐深，寒风卷着沙砾，再次打在茅屋里。阿辰的呼吸渐渐微弱，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星空——那星空很亮，却照不进这黑暗的商土，也照不亮奴隶们的命。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阿母、阿妹和阿弟，他们站在一片温暖的土地上，朝着他招手。阿辰笑了，嘴角带着一丝满足，也带着一丝解脱——终于，他不用再做奴隶了。

而在不远处的子庚家，宴会还在继续。贵族们举着青铜酒爵，喝着美酒，吃着烤肉，谈论着明年要进献多少祭品，要抓多少奴隶做殉葬。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在那间破旧的茅屋里，一个奴隶的生命，已经悄然逝去，就像这商土上无数逝去的奴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化作一抔黄土，滋养着贵族们的田垄，年复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