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
沈玉微蜷在暖阁的罗汉床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绣的寒梅纹样——那是她耗时三个月，就着残灯一针一线挑出来的。线是最好的苏绣银绒，在昏黄烛火下泛着极淡的光，像极了顾晏之眼尾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姑娘，外头雪下大了，顾大人的车驾该到了吧？”贴身丫鬟晚晴捧着烫好的梅子茶进来，瓷碗底与托盘碰撞出轻响，惊得沈玉指尖一颤，银绒线勾住布纹，断了。
她抬头时，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期待还没来得及收，被晚晴瞧了个正着。晚晴抿着唇笑，将茶盏递到她手边：“姑娘这三个月魂不守舍的，不就盼着今儿顾大人来取这幅《寒梅图》么？”
沈玉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觉出自己手凉得像冰。她垂眸看着茶面上浮着的细碎梅瓣，声音轻得像雪：“别胡说，不过是受恩师所托，替顾大人补完这幅未竟的画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恩师早在上个月就仙逝了。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枯瘦的指节硌得她生疼：“玉微，顾晏之这孩子，心重，你……若实在放不下，便试着往前凑凑。”
她当时没应，只是掉眼泪。恩师是看着她和顾晏之长大的，自然知道她那点藏了十年的心思——从十五岁那年元宵灯节，她不慎跌入秦淮河，是刚及弱冠的顾晏之跳下来将她救起，湿冷的衣袍裹着她，他下颌抵着她发顶，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沈玉微，你能不能仔细些？”
从那天起，她的心事就像阶前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面墙。可顾晏之是顾晏之啊——少年成名的探花郎，如今的吏部侍郎，家世清贵，前途无量。而她沈玉微，不过是恩师膝下无人收养的孤女，虽顶着“义女”的名分，终究是寄人篱下，配不上他。
所以她只能守着本分，以“师妹”的身份待在他身边。他练字，她研墨；他作画，她铺纸；他偶感风寒，她熬了姜汤，却要托人转交，谎称是“恩师吩咐”。就连这次补画，也是她借口“恩师遗愿”，才敢硬着头皮应下——这幅《寒梅图》是顾晏之为即将迎娶的未婚妻画的，画到最后一笔，恩师病重，他匆匆离去，便搁置了。
想到“未婚妻”三个字，沈玉微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细而密的疼。那是户部尚书的千金柳云溪，京城里有名的才女，模样好，家世好，和顾晏之站在一起，是人人称羡的璧人。前几日她去街上买丝线，还瞧见布庄外贴着他们的喜帖样式，大红的洒金纸，印着“天作之合”四个字，晃得她眼睛生疼。
“吱呀”一声，暖阁的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顾晏之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玄色貂裘，墨发上沾了些雪粒子，进门时抬手掸了掸，动作间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
沈玉微猛地站起身，慌乱间差点碰倒手边的茶盏。晚晴眼疾手快扶住，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暖阁里只剩他们两人，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覆在她身上，像一张无形的网。
“师妹，恩师托付的画，可补好了？”顾晏之先开了口，声音温和，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沈玉微却觉出几分疏离——从前他总叫她“玉微”，自上个月订亲后，便改口称“师妹”了。
她低下头，指尖攥着袖口的梅纹，声音有些发紧：“好了，顾师兄请看。”说着，她转身走到案前，将那幅卷着的《寒梅图》缓缓展开。
宣纸上，一枝老梅虬劲，枝头缀满了怒放的梅花，墨色浓淡相宜，唯有最顶端那一朵，是她补的。她特意用了极淡的胭脂色，衬得那朵梅格外娇嫩，像极了柳云溪平日里爱穿的粉裙。
顾晏之走上前，目光落在那朵补画的梅上，沉默了片刻。沈玉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等着他的评价——她练了无数遍，就怕自己的笔触配不上他的画。
“很好。”良久，他才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师妹的画技，越发精进了。”
只是一句寻常的夸赞，却让沈玉微的眼眶瞬间热了。她强忍着泪意，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能帮到师兄就好。”
顾晏之点点头，伸手去卷画。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她还放在宣纸上的手，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沈玉微的手僵在半空，心口的疼骤然加剧。她看着他避开的动作，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原来在他眼里，她的触碰已经这般需要避讳了。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沈玉微垂下眼，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的小朵兰花，声音轻得像叹息：“师兄……下月的婚期，可是定了？”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逾矩，像在窥探他的私事，更像在提醒自己那份无望的心思。
顾晏之的动作顿了顿，卷画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看她，只是“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定了，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还有二十三天。沈玉微在心里默默数着，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她心上，泛起一圈圈疼的涟漪。她想再说点什么，比如“恭喜师兄”，比如“祝师兄与柳姑娘百年好合”，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嗓子发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晚晴慌乱的声音：“姑娘！不好了！府里来了官差，说……说要抓顾大人！”
“什么？”沈玉微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顾晏之也皱起眉，放下手中的画，快步走向门口：“我去看看。”
沈玉微跟着他跑出去，刚到前院，就看见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在那里，为首的是刑部的李大人，脸上带着严肃的神色。
“顾侍郎，奉陛下旨意，你涉嫌通敌叛国，即刻随我回刑部受审！”李大人亮出手中的圣旨，声音洪亮，震得沈玉微耳膜发疼。
“通敌叛国？”顾晏之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沉声道，“李大人，此事定有误会！我顾家世受皇恩，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是不是误会，审了便知！”李大人一挥手，身后的官差立刻上前，拿出铁链就要锁顾晏之。
“住手！”沈玉微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上前挡在顾晏之面前，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小兽，“你们不能抓他！顾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她的身子还在发抖，可眼神却异常坚定。顾晏之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纤细身影，心头猛地一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玉微，平日里总是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此刻却敢直面官差。
“沈姑娘，此事与你无关，还请让开！”李大人皱着眉，语气带着不耐。
“我不让！”沈玉微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除非你们拿出证据，证明顾师兄通敌叛国，否则我绝不会让你们带他走！”
官差们面面相觑，都看向李大人。李大人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从你顾府书房搜出来的通敌密信，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
顾晏之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那信上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落款是他的名字，内容却是与北狄互通消息的密谋。
“这不是我写的！”他猛地攥紧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有人陷害我！”
“是不是你写的，到了刑部自有分晓！”李大人不再多言，朝官差使了个眼色，“带走！”
官差们绕过沈玉微，强行将铁链锁在了顾晏之的手腕上。冰冷的铁链与肌肤相触，顾晏之却没再反抗，只是转头看向沈玉微。
她还站在那里，泪水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瞬间凝成了冰。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玉微，”他轻声唤她，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再叫她的名字，“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说完，他被官差推着往外走。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就被新下的雪覆盖。
沈玉微僵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顾晏之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恩师临终前的话：“玉微，顾晏之这孩子，心重……”
心重的他，此刻该有多绝望？那封伪造的密信，分明是有人布下的死局。而她，除了站在这里哭，什么也做不了。
晚晴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姑娘，你别这样，身子要紧啊！”
沈玉微靠在晚晴怀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浸湿了晚晴的衣襟，也浸湿了她袖口那朵精心绣制的寒梅——银绒线被泪水泡得发沉，像极了她此刻的心事，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漫天飞雪还在下，落在檐角，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沈玉微抬起头，看着那片被雪覆盖的天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救顾晏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可她不知道，这场骤然降临的灾祸，不仅会毁掉顾晏之的人生，也会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朵她亲手绣在袖口的寒梅，终将在命运的狂风暴雨中，碎得连一片花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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