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温妤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
蝉鸣聒噪，却盖不住她心里的雀跃，再过三天，就是她和陈烬相恋三周年的纪念日。她手里攥着两张周末音乐剧的票，是陈烬最喜欢的剧目，她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
推开宿舍门，她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想给陈烬发信息，约他晚上一起吃饭，顺便把这份惊喜送出去。对话框里，还停留在她早上发的“今天天气真好，晚上想吃什么呀？”那条信息，孤零零地躺着，没有回复。
温妤微微蹙眉。最近一周，陈烬似乎总是很忙。回复信息慢吞吞的，电话也常常说不了几句就借口要开会或者要忙课题匆匆挂断。连周末的约会，都推辞了两次，说是导师临时安排了任务。
她甩甩头，告诉自己别多想。陈烬是大她两届的学长，已经在顶尖的科技公司实习，忙是正常的。她放下书，决定先去洗把脸。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陈烬的来电。
温妤立刻拿起手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喂？大忙人，终于想起我啦？”
电话那头，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默。只有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温妤的心上。
“陈烬？”她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妤妤。”他的声音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疏离。“晚上，别等我了。我有点事。”
“哦，没事，你忙你的。”温妤压下心里的失落，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对了，我买到那个音乐剧的票了！就是你说很想看的那部！周末我们……”
“温妤。”他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那是她从未听过的语气，“音乐剧……你自己去看吧。或者，找别人。”
温妤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冷不丁地捏了一下：“……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温妤以为信号断了。
“我们……”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分手吧。”
窗外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世界安静得可怕。温妤握着手机，指尖冰凉，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陈烬，你开玩笑的吧？”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今天不是愚人节。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冷得像一块坚冰，“我觉得没意思了。累了。”
“累了？”温妤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话，“就一句累了？陈烬，我们在一起三年！三年！你以前说过……”
“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吗？”他再次打断她，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温妤，你总是这样，活在你以为的以前里。现实点，我不爱你了。”
——“我不爱你了”。
这五个字，像五颗生锈的钉子，狠狠楔入温妤的耳膜，钉进她的心脏。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迅速模糊。
“为什么……”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是我最近太粘人了吗？还是因为上次吵架……我可以改，陈烬，我……”
“你很好。”他的声音依旧冰冷，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耐烦，“只是我不喜欢了。腻了。懂吗？”
他顿了顿，仿佛觉得还不够残忍，又补上一句：“以后别联系了。再见。”
说完，不等温妤任何回应，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温妤所有的感官。她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机屏幕上，碎裂开来。窗外灿烂的阳光，此刻却像锋利的玻璃碎片，扎得她眼睛生疼。
……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陈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握着手机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剧烈地颤抖着。
挂断电话的瞬间，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胃部传来的尖锐疼痛几乎让他蜷缩起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胃癌晚期……已经扩散……积极治疗的话，或许能延长一些时间，但过程会很痛苦，而且希望……”
希望渺茫。
他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刚刚展开绚丽的画卷，有梦想的事业，有深爱的女孩，规划好了所有有她的未来。可一纸诊断书，轻易地碾碎了一切。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但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是林薇知道真相后的眼泪。
他的妤妤，那么敏感，那么依赖他，连看一场悲伤的电影都要哭湿他半边肩膀。她如何能承受看着他一点点被病魔蚕食，最终走向消亡的过程？
他不能那么自私。他不能让她美好的青春和未来，被他的病拖入无底深渊。他不能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丑陋、虚弱、不堪，最终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
长痛不如短痛。
那就让他来当那个负心的混蛋。
用最拙劣、最残忍的方式，推开她。
让她恨他，怨他，忘记他。
电话里她破碎的哭声和哽咽的质问，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在他心里反复绞剜。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冲口而出的真相和安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失控。
对不起，妤妤。
对不起。
恨我吧。
只有你恨我，你才能忘了我，才能好好活下去。
……
温妤不相信。
三天前还温柔抱着她，说纪念日要给她惊喜的周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和冷酷？
她疯狂地给他打电话，发信息。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到最后，变成了“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微信消息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
她被拉黑了。
巨大的恐慌和痛苦淹没了她。她不顾一切地跑出学校，打车直奔周屿实习公司附近租住的公寓。
她在他公寓楼下等了整整一夜。
初秋的夜，凉意刺骨。她抱着双臂，蹲在花坛边，眼睛死死盯着单元门出口。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刺痛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欲。
天快亮时，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烬从楼道里走出来，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戴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瘦了很多，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
温妤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扑了过去，拦住他面前。
“陈烬！”
陈烬停下脚步，抬起头。帽子下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无法捕捉的情绪，随即迅速冻结，变得比昨晚电话里更加冰冷和漠然。
“你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
“你到底怎么了？陈烬，你告诉我实话！”温妤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生病了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陈烬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
“温妤，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没有一丝动容，“别再来找我了。你很烦。”
这时，单元门里又走出一个身影。是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温妤认得她，是陈烬同部门的实习生，叫苏挽星。她很自然地走到陈烬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温妤。
“陈烬，这位是？”女孩的声音娇滴滴的。
陈烬侧过头，对着那个女孩，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温柔的表情，虽然看起来依旧疲惫不堪。
“没谁。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温妤只是路边的尘埃。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温妤，眼神里的冰渣足以将人冻僵：“现在你看到了？可以死心了吗？我不想让我女朋友误会。”
——“女朋友”。
这三个字，成了压垮温妤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不是病了，不是有苦衷。
只是不爱了。只是，喜新厌旧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悲。她所有的爱恋和信任，在他眼里，大概真的只是一场烦人的纠缠。
心口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被彻底撕裂。她看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看着他眼底那片冰冷的荒漠，最后一丝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惊。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僵硬地离开。
没有回头。
她怕一回头，就会让自己看到他此刻或许会流露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不忍，那会让她更加不堪。
她更怕一回头，会让自己彻底崩溃在这条冰冷的街道上。
……
看着她踉跄离去的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被秋风撕碎的叶子，周屿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强烈的腥甜味，他死死忍住。
苏挽星松开了他的胳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叹了口气：“学长，你这又是何苦……”
陈烬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他靠着冰冷的墙壁，虚弱得几乎站不住。刚才表演出的冷漠和厌烦，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天知道，他需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爱她，从未变过，直到生命尽头。
她最后那个眼神，空洞，绝望，死寂……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比他身体正在承受的任何病痛都要残忍千百倍。
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也知道，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妤妤，对不起。
就这样吧。
恨我，然后忘记我。
……
那天之后，温妤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哭，也不再闹。她只是变得异常沉默。她退了音乐剧的票，把所有和陈烬有关的东西，照片、礼物、甚至他留在她这里的睡衣和洗漱用品，全都打包进一个巨大的纸箱，塞进了宿舍储物间的最深处。
她开始拼命地学习，把自己埋进书海和社团活动里，不给自己任何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她努力地吃饭，努力地睡觉，努力地……活下去。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陈烬最后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然后，心脏会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密的绞痛。
她听说他办理了休学。听说他彻底离开了公司。
她甚至从共同朋友那里，隐约听到一些关于他和那个苏挽星似乎并不如表面那么亲密的传言。但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恨吗？
或许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时间平缓地流淌，秋去冬来。校园里的银杏树叶变得金黄，然后凋落，最终被皑皑白雪覆盖。
温妤的生活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某些东西已经永久地碎裂了。她不再轻易笑，眼神里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寂。
第二年春天，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温妤接到了乔苒的电话。乔苒是陈烬的表妹，也是他们恋爱的见证者之一，和温妤关系一直不错。陈烬提出分手后，温妤也有意疏远了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电话里，乔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悲伤：“小妤姐……你，你能来一趟吗？我哥他……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温妤握着手机，站在春光明媚的走廊上，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最后一面？
什么意思？
一种强烈的不安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
温妤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赶到了乔苒说的那家市中心医院。
独立的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药品和衰败气息的味道。
陈烬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插着氧气管，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布满青紫的针孔和瘀斑。
温妤站在门口，双腿像是灌了铅，无法移动。
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的人，和半年前那个冰冷地让她“滚”的陈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乔苒红着眼睛，递给她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
“小妤姐，”乔苒的声音哽咽，“我哥他……半年前就查出来了，胃癌晚期……他一直瞒着所有人……他不想让你知道……他怕你难过……”
温妤颤抖着接过那个笔记本，封面上还贴着她和他一起在游乐场拍的大头贴，照片上的他们，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
她缓缓翻开。
里面是陈烬的字迹，从工整有力，到后来的歪歪斜斜、虚弱不堪。
（半年前，确诊后第一天）
“今天拿到诊断书了。天塌了。医生说我可能还有半年时间。半年……太短了，短到我还没办法好好跟妤妤告别。我不能告诉她，绝对不能。我的妤妤，那么爱哭……”
（两个月前）
“第一次化疗，吐得昏天黑地。头发开始大把地掉。真丑。幸好没让她看见。她今天好像来公寓楼下等我了，我没敢下去。对不起，妤妤。”
（一个月前）
“疼。疼得睡不着。偷偷登录了以前和她共用的云盘，下载了她所有的照片和视频。看着她笑，好像就没那么疼了。我好想她。”
（三周前）
“苏挽星来看我，帮我演了那场戏。看到妤妤眼里的光熄灭了。我心碎了。对不起，对不起……但这样最好。恨我，总比为我伤心一辈子好。”
（一周前）
“大概快到时候了。没什么力气写字了。把想说的话都录下来了。妤妤，我的妤妤……好想再抱抱你……”
笔记本从温妤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寂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她缓缓地走到病床边，慢慢地蹲下身，握住陈烬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和眼泪，陈烬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涣散而空洞，花了很久才聚焦到她的脸上。看清是她后，他那灰暗的眼底，似乎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妤……妤……”
温妤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对……不起……”
“……别……哭……”
“……忘了我……”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凌迟。
他说完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所有力气，眼睛缓缓闭上，手在她掌心微微一动，最终彻底地松弛下来。
心电监护仪上，跳跃的曲线，拉成一条漫长而冰冷的直线。
“嘀——”
刺耳的长音，划破了病房死寂的空气。
世界，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温妤握着他彻底失去温度的手，呆呆地跪在床边。巨大的、迟来的悲伤，如同海啸般终于冲垮了她所有伪装的堤坝，将她彻底淹没。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是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疯狂地、无声地奔流。
原来，那些冰冷的言语，那些残忍的伤害，那些看似背叛的谎言……全都是他用最后生命燃烧出的、笨拙而绝望的爱意。
他以为恨比爱容易放下。
他以为她恨他，就能忘记他，就能没有负担地开始新生活。
可他不知道。
她从未真正恨过他。
她只是，很痛，很困惑，很不甘心。
而现在，她连恨的借口都失去了。她失去的，是那个深深爱着她、并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保护着她的少年。
永失所爱。
巨大的空洞和悔恨吞噬了她。如果她再坚持一点，如果她再敏锐一点，如果她当初能看穿他拙劣的表演……是不是就能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是不是就不会让他独自一人承受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可是，没有如果了。
他精心策划了这场以恨为名的永别，独自走向了永恒的黑暗。
留给她的，是余生漫长的、无法释怀的伤痛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周屿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上，也照在林薇剧烈颤抖却无声痛哭的背上。
一半温暖，一半冰冷。
一如他们错位的爱情，始于盛夏最炽热的阳光，终于初春最寂静的永别。
世界上最痛的BE，不是爱而不得，而是我曾拥有你倾尽生命全部力气的深爱，却误读成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叛，连最后的告别，都充斥着无法挽回的误解与遗憾。
他沉睡在永恒的寂静里。
而她，将背负着这份沉重的真相，在往后的所有岁月里，独自跋涉。
世事如棋步步难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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