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的长街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橘色。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晚市升腾起的人间烟火气。各色小吃的香气混杂在微凉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
身旁的沈砚霜,此刻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收敛了所有平日里招摇的翎羽。他那张总是挂着三分戏谑七分不羁的俊美脸庞,此刻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苍白和疲惫。他默不作声地坐在街边简陋的木凳上,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落寞的阴影。那身华贵的云锦长袍、在这嘈杂而朴实的街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能清晰地听到他肚子发出的,一阵接着一阵、细微却执着的抗议声。他似乎想用挺直脊背的姿态来掩饰这份狼狈,可微微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所有的伪装。
我看着他,心中那根名为“不忍”的弦被轻轻拨动了。无论他平日里如何刁难我,如何用最刻薄的话语将我刺得遍体鳞伤,此刻的他,也只是一个饿了肚子的少年。
“那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我的声音在晚风中很轻,却足以让他清晰地听见。
他像是被惊到的小兽,猛地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强撑的傲慢所取代。
“那……那你快去快回,我就在这等你……”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如同往常一样对我发号施令。然而,那故作强硬的声调却在尾音处不受控制地弱了下去,泄露出他内心的底气不足。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地补充道:“还有,别买什么烤鸡了,上次那事……咳咳……买些好拿的吧。”
他提起“烤鸡”二字时,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颜面尽失的过往。我忍住笑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应允了他的要求。
转身欲走,他的声音却又急急地从身后传来。
“诶,等等!”
我回过头,只见他急忙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把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那银子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沉甸甸的。他别扭地别开脸,目光落在远处一个转着糖画的小摊上,小声嘟囔着,也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别又用自己的钱,要是不够就回来找我拿。我可不是关心你,只是不想欠你人情……”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碎银,它们在灯笼的光晕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我没有推辞,只是将它们收好,再次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
沈砚霜坐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的拐角处。晚风吹起他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带来远处食物的香气,让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叫得更欢了。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虚弱感,以及……对那个女人的依赖感。
他摩挲着空了大半的钱袋,心里有些懊恼。方才为什么要那么急着把钱塞给她?好像生怕她跑了一样。他告诉自己,他沈砚霜从不占人便宜,尤其是这个乡下来的女人的便宜。对,就是这样,只是不想欠她人情罢了。
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一次,他故意刁难她,让她去买那家最难排队的烤鸡。他原本只是想看她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可她却真的顶着烈日,在长长的队伍里站了近一个时辰。当她提着油纸包好的烤鸡,满头大汗地回到他面前时,他看到的不是狼狈,而是一双清澈而平静的眼睛。那一刻,他心中非但没有得偿所愿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与……心虚。
他甚至还记得,她递过烤鸡时,手背上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当时嘴上嫌弃着“脏死了”,可当晚,却鬼使神差地拿着上好的伤药,笨拙地溜进她房里,趁她睡着时,为她涂抹。
想到这里,沈砚霜的脸颊有些发烫。他用力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他可是京城第一纨绔沈砚霜,怎么会为一个乡野村妇心烦意乱?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街上的行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那个说好“快去快回”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沈砚霜开始坐立不安,他一会儿伸长脖子望向我离开的方向,一会儿又故作镇定地整理自己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她不会……就这么走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她敢!她是丞相府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可心里那份焦躁,却像野草一般疯长。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起身去找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她端着一个大大的陶碗,正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流,向他走来。碗里似乎盛着热汤,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却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那一瞬间,沈砚霜觉得,那碗升腾着热气的面,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诱人。
***
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稳稳地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简单的香气,却是最能抚慰人心的味道。
沈砚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光芒像是黑夜里被点燃的星子,真切而灼人。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筷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埋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狼吞虎咽,汤汁溅到唇边也毫不在意。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娇气大少爷的矜持,倒像个饿了许久、终于尝到人间烟火的孩子。
他的吃相算不上雅观,却并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让人看着,也觉得腹中饥饿。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他满足地喟叹一声,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靠在椅背上,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没想到你买的东西还挺好吃,本少爷勉强夸赞一下。”他擦了擦嘴,又恢复了那副傲娇的口吻,只是眼底的满足感怎么也藏不住。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含糊不清地边回味着面的余香边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喂’、“哎地叫你吧。”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当然。成婚半年,同住一个屋檐下,他却直到今天,才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晚风拂过,吹动了食摊前悬挂的灯笼,光影在他极致妖孽的容颜上明明灭灭。我平静地开口,吐出那两个陪伴了我十八年的字。
“曲晚。”
“曲晚……”他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细细地品味了一番,像是品尝什么珍馐佳肴。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不错不错,名字挺好听的。”
他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可下一秒,他话锋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变得有些难看。“不过……”
他停顿了许久,目光紧紧地锁着我,带着一丝探究和不安:“你不会是因为同情我,所以才答应和我成亲的吧?”
他的问题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破了我们之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朦胧的温情。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轻声回答:“丞相大人拜托我照顾你……”
这是实话。当初沈丞相和夫人拉着我的手,将他托付给我时,言辞恳切,几乎是带着请求的意味。他们希望我能用我的方式,将这个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内心孤单的儿子,拉回正轨。
“原来是这样……”沈砚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他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摆弄着手里那双光溜溜的筷子,仿佛那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夜市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离我们远去,只剩下我们两人之间,一片沉闷的安静。
就在我以为这段对话会就此结束时,他却再次抬起头,用一种近乎飘忽的声音,问出了一个让我心脏骤停的问题。
“那你……你以后会喜欢上我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是期待,是忐忑,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脆弱。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脚,试探着脚下是万丈深渊,还是通往彼岸的桥梁。
“喜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出声,喉咙有些发干。
这两个字仿佛是什么开关,瞬间让他方寸大乱。他像是被我直白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噗”地呛进了喉咙、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俊脸涨得通红。
“咳咳……喜、喜欢……”他一边咳,一边慌乱地想要解释,最后干脆把脸埋进了空空如也的碗里,声音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像你喜欢爷爷那种喜欢……咳……总、总之你不许讨厌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观察着我的反应。那双拿着筷子的手,在碗里无意识地戳来戳去,像是要戳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来。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许讨厌他……吗?
我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和那双写满慌乱的眼睛,忽然也想知道一个答案。
“那你呢?”我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他的所有动作停滞,“是不是很讨厌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砚霜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他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忘了动作。他的目光直直地落下来,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落在了我的唇上。那里似乎还沾着一点刚刚喝茶时留下的水渍。
周遭的喧闹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和他那双深邃眼眸里掀起的惊涛骇浪。那里有震惊,有迷茫,还有一丝……被我看穿了秘密的慌乱。
“原来你这么在意这个?”
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然而,那轻柔的尾音却在下一秒陡然发狠。
“我以前是讨厌过你,但现在……”
“哐当!”一声巨响。他突然把手中的瓷碗重重地磕在桌上,那巨大的声响惊得旁边屋檐上打盹的野猫都“喵呜”一声窜了出去。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句色厉内荏的话:
“反正你已经嫁进沈府,再讨厌也得忍着!”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前方的夜色里,背影里写满了落荒而逃的仓皇。桌上的碗因为他刚才的重击,还在微微震颜着、发出细碎的嗡鸣。
我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面,热气已经散去大半。
他刚才说,他以前是讨厌过我。
那现在呢?
他没有说完的话,像一根最细的羽毛,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反复地搔刮着,痒得让人心慌。而他最后那句“再讨厌也得忍着”,听起来像是在说我,可我看着他那比任何时候都要挺得笔直的背影,却觉得,那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根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放进嘴里。味道,似乎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我忽然觉得,这京城的日子,或许并不会像我想象中那般枯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