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密集的声响。医学院男生宿舍是四人间，但此刻只有沈屹辰一人。另外三位室友，一位是本地人周末回家了，另外两位大概是结伴去图书馆或者实验室了。
他喜欢这种寂静。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将自己隔绝开来的寂静。
但今天的寂静，与以往不同。
不再是那种心无旁骛、专注于知识和未来的平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悔恨和恐慌的死寂。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格氏解剖学》，彩色的神经脉络图精细无比，是他曾经最能沉浸其中的领域。可此刻，那些蜿蜒的线条却扭曲、模糊，最终幻化成的，是下午雨中，林薇那张写满疏离、嘲讽和决绝的脸。
她拉着另一个女生，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背影决绝得像是要彻底斩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包括他。
“跑！远离不明来源的‘温暖’！”
她清脆而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比窗外的秋雨更刺骨。
“温暖”……她竟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试图递出的伞。
沈屹辰缓缓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脏深处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回来了。
从那个充斥着尖锐刹车声、金属扭曲声、以及最后意识消散前，看到手机屏幕上那条关于“神宇航空公司客机失事，乘客名单确认……”的新闻推送的、冰冷绝望的地狱里，爬了回来。
失去她的噩耗，与紧随其后的车祸剧痛，交织成了他回溯时光的钥匙。
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他刚结束一个长达数十小时的手术观摩，疲惫不堪。手机里有很多未读消息，有导师的，同学的，方楚楚的……还有林薇的。
林薇的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三天前。
【沈屹辰，我拿到offer了，去国外。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祝你……一切都好。】
信息很短，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打出这行字时，是带着怎样一种终于耗尽所有热情、彻底死心后的释然和疲惫。
他当时看着那条信息，心里是什么感觉？
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耳边终于可以清静了。那个总是围着他转、眼神炽热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偶尔会觉得烦扰的女孩，终于要消失了。
他甚至没有回复。
直到三天后，他在医学院忙碌的间隙，偶然点开了那条国际新闻推送。冰冷的文字和模糊的现场图片，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毫无防备的心脏。
林薇……在那架飞机上。
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学院的，怎么上的车，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去机场！要去确认！那不是她！她只是去了国外，她还会回来……
雨下得很大，视野模糊。他精神恍惚，油门踩得毫无章法。刺眼的远光灯，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然后是巨大的撞击感和无边的黑暗……
再醒来，他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耳边是室友平稳的呼吸声，窗外是夏末的蝉鸣。
手机屏幕亮着，日期显示——他大一开学的前一天。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过后，是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随即，便是更深、更沉的恐慌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噬。
他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或者说，一切错误尚未酿成的时候。
那林薇呢？
他几乎是颤抖着，凭借着记忆，找到了林薇的课程表，找到了她可能会出现的每一个地方。
开学典礼，他站在医学系的区域，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金融系那边搜寻。他看到了她。鲜活，年轻，和他记忆中最后一面的憔悴死寂截然不同。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激动，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然而，他看到她刻意选择了远离医学院的位置，看到她散场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然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迅速低下头，拉着身边的女生，逆着人流，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刻，他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她……不想看见他。
社团招新，他鬼使神差地去了那个他前世只是挂名、几乎从不露面的生物医学社摊位。他看到她站在金融实践社那边，和一个短发的女生相谈甚欢，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轻松而真挚的笑容。
当那个熟悉的学长去邀请她时，他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她清晰而平静的拒绝。
“我对解剖人体没兴趣，尤其是解剖冰山，更没兴趣。”
“我还是去研究怎么解剖K线图吧。至少，钱比冰山温暖。”
“冰山”……
原来，在她心里，他一直是座冰冷、坚硬、需要被“解剖”才能看清内里的存在吗？
那带着讽刺和自嘲的语气，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看到她完全不同的生活轨迹。她加入了金融实践社，和那个叫赵欣然的女生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她的目光专注而明亮，却再也没有落在他身上。
她真的，在践行她信息里说的——“不会再打扰你了”。
而且，做得如此彻底。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疏离，比前世她炽热的追逐，更让他感到恐慌。
他害怕了。
害怕这一世，他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害怕他还没来得及弥补和忏悔，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他不能接受。
他必须做点什么。
可是，做什么？
追求女生？道歉？
这对前世的沈屹辰来说，是比解开最复杂的医学难题更陌生的领域。他习惯了被人追逐，习惯了冷漠以对，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深埋于冰雪之下。
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对不起”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那天在教学楼下，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蹩脚的借口——送笔记。他甚至熬夜梳理了《高级金融学》里几个他认为是难点的章节，用自己的方式做了注解，希望能对她有用。
结果，换来的却是她更深的讽刺和厌恶。
“同学，搭讪方式有点老套。”
她甚至，不愿意叫他的名字。
送伞，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关心”方式。他记得前世，她曾很多次为他送伞。
可结果……
沈屹辰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许久，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在搜索框里，一字一顿地、极其生疏地输入：
【如何追求女生？】
【如何向女生道歉？】
【怎么挽回一个对你失望的人？】
页面上瞬间弹出了无数条链接，标题五花八门，内容良莠不齐。什么“追女生的十大禁忌”、“道歉的黄金法则”、“让她重新爱上你的技巧”……
沈屹辰皱着眉，极其认真地、一条条点开浏览。那专注的神情，比他研读最新的医学论文还要严肃。
他看着那些“要投其所好”、“要展现诚意”、“要死缠烂打但要有度”的建议，眉头越皱越紧。这比分子生物学通路还要复杂难懂。
投其所好？她现在喜欢金融，喜欢赚钱。可他难道要去学金融？还是直接给她钱？后者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侮辱。
展现诚意？他连靠近她都做不到。
死缠烂打？他试过了，结果是她跑得更快。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感觉比连续做十台手术还要疲惫。
就在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方楚楚。
前世，就是因为这个世交妹妹，因为家族长辈的嘱托，因为那可笑的“责任”和“照顾”，他一次次忽略了林薇的感受，让她误以为他心有所属，最终心灰意冷。
方楚楚……
他盯着那个名字，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在看一个亟待切除的病灶。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接电话，任由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固执地响着，直到自动挂断。
然后，他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他父亲的首席助理，周叔。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传来周叔沉稳恭敬的声音：“屹辰？这么晚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沈屹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叔，麻烦您一件事。帮我联系方伯父方伯母，转达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关于方楚楚，出于世交情谊，在她确实遇到无法解决的、与身体健康相关的紧急情况时，我可以提供有限的、专业的医学建议。但其他的，包括但不限于日常陪伴、接送、以及处理她因情绪引发的各种状况，不再属于我的责任范围。请他们另做安排，或者，督促她学会独立。”
电话那头的周叔显然愣住了，沉默了好几秒，才迟疑地开口：“屹辰，这……方家那边，还有老先生那里……”
“爷爷那里，我会亲自解释。”沈屹辰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按我说的做。”
挂断电话，他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但内心的焦灼并未减少半分。
处理与方家的界限，只是第一步，是为了扫清未来可能出现的误会的障碍。
而真正的难题，始终是那个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林薇。
他关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网页，目光落在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上。
她此刻在做什么？回到宿舍了吗？淋了雨，会不会感冒？
一种无力感深深地攫住了他。
他拥有傲人的智商，可以轻松应对复杂的医学难题，却被最简单的情感问题困在原地。他看清了自己的心，碾碎了所有的骄傲，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换她一次回眸。
笨拙，恐慌，悔恨，还有那失而复得后害怕再次失去的巨大恐惧，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冰冷的外壳下疯狂冲撞。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做法很蠢，很糟糕。
但他不会放弃。
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一条路，一条能够重新走向她的路。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需要他剖开自己所有的冷漠和笨拙，鲜血淋漓。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
沈屹辰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绝望中，固执地舔舐着伤口，并寻找着下一次……或许依旧笨拙，但必须做出的尝试。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绝不。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