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风总是带着桃花酿的甜香,拂过狐狸洞前千年不谢的桃花林,落得满阶缤纷。可这日的风,却吹不散白婷婷心头的滞重——她刚从狐帝老爹的洞穴出来,月白色云纹锦袍的下摆还沾着殿外松针上的晨露,指尖却残留着方才攥紧袖角时,绣线硌出的细痕。
“原来一世磋磨,就只是一个上神劫罢了。”她望着漫山遍野灼灼的桃花,轻声呢喃,尾音里裹着几分劫后余生的茫然,又掺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这话若说给旁人听,怕是要惊掉四海八荒的下巴——上神劫乃仙途第二道生死关,多少仙者卡在这一关不得寸进,更有甚者魂飞魄散,可于她白婷婷而言,这场劫,却是以人间二十年的凡尘苦乐为注,赌了一场前尘尽忘的相逢。
她本是青丘九尾狐族,狐帝白止膝下第六女,正经的青丘九尾狐族上神,论辈分,比那五荒五帝座下的众仙还要高上一截。姐姐白浅,更是曾执掌五荒五帝印、统御四海八荒的女帝,如今嫁与天族太子夜华,成了万人敬仰的天族天后。说起来好笑,她这姑姑,竟比自己的亲侄女白凤九还要小上四万岁——凤九那丫头生得早,又是狐帝唯一的孙辈,打小就被整个青丘宠得无法无天,当年本是要继承姐姐的五荒帝位,却偏偏为了那曾经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一头栽进情劫里,硬生生把这烫手的帝位推给了刚满一万岁的她。
“丧尽天良啊!”白婷婷至今想起那时的光景,还忍不住磨牙。彼时她刚化出第九条尾巴,毛都没长齐,就要对着满殿仙卿端着帝女的架子,连偷偷溜去折颜上神的十里桃林偷酒喝,都要被四哥白真拎着耳朵训“成何体统”。可气归气,她心里明白,凤九那丫头看似莽撞,实则是把最沉的担子挑给了自己——五荒帝位哪是那么好坐的?不过是借着“推”的由头,护着她这个小姑姑能在青丘安稳修行罢了。
好在她白婷婷的修行天赋,素来是青丘的骄傲。一万五千岁那年,她于昆仑虚巅历上仙劫,三道天雷劈下来,她竟凭着九尾狐的本源之力硬生生扛了过去,成了四海八荒近十万年来最年轻的上仙。就连姐夫夜华,当年也是两万岁才历劫成功,为此天君还特意遣人送了贺礼,说青丘后继有人。那时的她,只觉得仙途坦荡,前路漫漫皆是荣光,从未想过,五万岁那年的若水河畔,会有一场足以颠覆她仙途的劫数在等着。
五万岁的白婷婷,已是四海八荒公认的“后起之秀”,虽未及姐姐白浅的威名,却也凭着一身精湛的狐术和爽朗的性子,颇得众仙喜爱。那日她奉狐帝之命,去若水河畔巡查东皇钟——那钟乃上古神器,封印着翼君擎苍,万年来虽安稳,却总在月圆之夜隐隐躁动。她到河畔时,正是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洒在东皇钟上,青铜钟身上的纹路泛着冷冽的光,竟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戾气。
“不对劲。”白婷婷心头一紧,刚要祭出狐族本命法宝“九尾绫”探查,东皇钟突然剧烈震颤起来,钟身裂痕处溢出的黑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她瞬间明白,擎苍要破印而出了!彼时四下无人,她甚至来不及传讯给青丘或天族,只能咬紧牙关,催动全身仙力,九尾齐开,以狐族本源为引,试图加固封印。
“白婷婷!你区区一个上仙,也敢拦我?”钟内传来擎苍狂妄的笑声,黑气化作巨手拍向她,她虽拼尽全力抵挡,却终究是修为尚浅,一口鲜血喷在钟上,九尾绫也寸寸断裂。可她偏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明知是以卵击石,也不肯后退半步——东皇钟若破,四海八荒又要陷入战火,姐姐和姐夫刚安稳不久,凤九还在太晨宫陪着东华,她不能让这一切毁在自己手里。
最终,她以半身仙元为祭,硬生生将擎苍重新封印回东皇钟内。可就在封印完成的刹那,擎苍的一缕残魂挣脱而出,狠狠击中她的仙元核心,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坠向下方的轮回道。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青丘的桃花林,看到了四哥白真笑着喊她“小丫头”,还看到了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立于云端,眉目温柔……
再次睁眼时,她成了现代的魏婷婷,19岁那年又穿越到魔道世界。成为了魏无羡的妹妹,名唤魏婷婷。前尘往事如隔世云烟,青丘的荣光、上仙的修为、甚至自己是九尾狐的身份,都忘得一干二净。后来,遇到了那个让她牵挂了半生的人——蓝曦臣。
他是修真界姑苏蓝氏的宗主,一身白衣胜雪,手持玉箫,温文尔雅,恰如月光下的翠竹,清隽又温柔。
凡间两世,于青丘不过二十日。当她在蓝曦臣的怀中闭上眼,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时,脑海中突然涌入万千记忆——青丘的桃花、若水的封印、东皇钟的震颤,还有那个模糊的白衣身影,终于与眼前的蓝曦臣重合。原来,她的上神劫,竟是情劫。姐姐历劫遇到了姐夫夜华,而她,遇到了蓝曦臣。
再次醒来时,她已回到了青丘的狐狸洞,周身仙力澎湃,九尾在身后舒展,每一根尾毛都泛着上神才有的金光。她知道,自己成了上神。可心口的位置,却空落落的疼——凡间的二十年是假的,可她对蓝曦臣的情意,是真的。
成上神的消息,不知被哪个多嘴的仙娥传了出去,短短几日,四海八荒的贺礼就堆满了青丘的山门。东海的龙王送来了千年珍珠,西王母遣人送了瑶池仙露,就连素来清冷的东华帝君,都让重霖仙君送了一柄上古玉梳。上门拜访的仙者更是络绎不绝,从朝至暮,白婷婷应付得头晕脑胀,连喝口桃花酿的功夫都没有。
“真是不厌其烦。”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手中的请柬扔在桌上,上面写着“南荒火族族长邀上神共赴火麟宴”。这半个月来,她就是这样被这些应酬缠着,连静下心来梳理仙力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去想凡间的那段尘缘了。
这日傍晚,她刚送走最后一批访客,正瘫在院中的藤椅上叹气,一道白影就落在了她面前。是四哥白真,他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手中摇着一把玉骨折扇,眉眼间带着几分戏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怎生这般丧气?莫不是成了上神,反倒心境出了问题?”白真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桃花酿,给自己倒了一杯。
白婷婷猛地坐直身子,强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没有啊四哥!我好得很呢!”心里却暗自嘀咕——四哥这观察入微的本事,真是比父君的九尾还要灵,这都能看出来?吓死个狐了!
白真挑眉,扇子指了指院外:“迷谷都跟我说了,你自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整日里唉声叹气,连最喜欢的桃花酿都喝得少了。这般模样,如何能稳固上神的修为?不若去凡间走走,散散心,左右青丘近来也无大事,有我和父君盯着呢。”
“不……”白婷婷下意识拒绝,她怕一去凡间,就会忍不住去找蓝曦臣,可转念一想,凡间十六年已过,他怕是早已忘了那个叫魏婷婷的女子,或许去看看,才能彻底放下。于是话锋一转,连忙点头:“用的用的!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白真被她这转变弄得一愣,随即失笑,摇了摇扇子:“……哦。行,那你走吧,我也走了,找老凤凰喝酒去喽!”说罢,不等白婷婷反应,就化作一道白影消失在院外。
只留下白婷婷站在原地,一脸凌乱——四哥这性子!她望着白真离去的方向,忍不住想起了毕方鸟。万万年以来,毕方总是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全青丘的人都知道,他是去找折颜上神了,那点小心思,狐帝和狐后早就默认了,就连她这个小丫头,都知道毕方的火羽,只为折颜一人而燃。
“若是我和他,也能这般自在就好了。”白婷婷轻声呢喃,眼底闪过一丝羡慕,随即又被浓浓的失落取代。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收拾行囊——不管怎样,去凡间走一遭,总能有个了断。
第二日清晨,白婷婷背着简单的行囊,刚走到青丘的山门,就被一道威严的声音拦住了去路。“去人间?”
她回头,只见狐帝白止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须发皆白,眉眼间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又藏着父亲对女儿的担忧。白婷婷心里一虚,乖乖点头:“是,父君。”
狐帝缓步走到她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三生石上,你的命定之人是凌华帝君,这是天定的缘分。就算你去了人间,也不可能跟凡人有什么长久!”
“凌华帝君?”白婷婷皱起眉头,她从未听说过这位帝君,更别提什么命定缘分了。她抬起头,直视着狐帝的眼睛,语气带着几分倔强:“凤九侄女能跟东华帝君在一起,我为何不能跟蓝曦臣在一起?况且我与他还有了孩儿。东华帝君也是天地共主,凤九不过是个小帝姬,他们不也闯过了重重难关吗?”
“东华帝君曾是三界之主,有着无上的法力,他能护着凤九,能与她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的帝君有多厉害,他都失去了八成修为,最后更是死了一次。可蓝曦臣呢?”狐帝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奈,“他虽为修真界的宗主,修为不俗,纵然不俗,能比得上东华帝君,而且修真者寿命不过两百余岁,与你这上神的万载仙途相比,不过是弹指一瞬。你能扛得住岁月的磋磨,能看着他从青丝变白发吗?最算你能,你就不怕因你们在一起,害得他灰飞烟灭!”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白婷婷的心上。她愣在原地,喉咙发紧,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啊,她是上神,寿命绵长,可蓝曦臣是凡人,他会老,会死,会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她能承受失去他的痛苦吗?若是真害得他灰飞烟灭,不入轮回,这……
狐帝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狠下心:“婷婷,仙凡殊途,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莫要执着于那段尘缘,误了自己的仙途。”
白婷婷没有反驳,默默返回狐狸洞。但很快她又想通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去见他一面,还有那个无辜的孩儿,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算了结了这段尘缘。
她再次来到狐帝的寝殿,这一次,她的眼神坚定,没有了往日的迷茫。“父君,无论结果如何,给我点时间,了结了这尘缘。”
狐帝望着她眼底的决绝,知道她心意已决,终究是叹了口气,松了口:“人间半年时间。半年之后,必须回青丘,莫要再执着。”
白婷婷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无比清晰:“好。”
她转身走出寝殿,青丘的风再次吹过,拂起她的衣袂,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迟疑。凡间半年,于她而言,足够了。她要去见蓝曦臣,告诉他,魏婷婷来过,爱过,也该放下了。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看似简单的“了结”,怎么都断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