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玫瑰园中的小小插曲,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姜星禾心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后,很快便被日常的喧嚣所覆盖。
明远领了那一鞭子,依旧安静地待在分家子弟该在的位置,只是偶尔与姜星禾视线交汇时,他的目光里会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忠诚。
姜星禾依旧是她,骄纵、任性,为了一点小事能和礼仪老师争执半天,只是有时,她会下意识地避开那片玫瑰园。
那天是五月十九日,周五提前放学。放学后的夕阳带着暖意,姜星禾和三个好友一时兴起,去了新开的电玩城。笑声、游戏音效和伙伴间的嬉闹让她彻底忘了时间,也忽略了终端屏幕上逐渐黯淡直至熄灭的电量图标,等她惊觉天色已晚,匆匆告别朋友赶回家时,比平时足足晚了两个多小时,母亲平时会在回家路口等她,带她一起去秘密基地开小灶,父亲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回到主宅时气氛似乎有些凝滞,来往的仆从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姜星禾不适的压抑。她推开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看见父亲姜临渊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竟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沉痛与佝偻。“父亲?”姜星禾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姜临缓缓转过身,他脸色灰败,眼中有满血丝,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星禾…过来。”
姜星禾心里咯噔一下,那股顽劣和因为晚归而预备撒娇或顶嘴的心思瞬间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压了下去,她有些不安地挪进门,小声唤道:“爸?我回来了。”
姜临渊素来威严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眶红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悲恸,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回来了。”
“爸,你怎么了?”姜星禾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即便是公司面临巨大危机时,他也总是沉着如山。她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出什么事了?是……是姥姥她……”她下意识猜测,因为年迈的外祖母近来身体一直不好,而家里能与父亲情绪如此牵动,又可能让宅邸氛围如此沉重的,她只能想到这个,因为祖父祖母和外祖父早已离开人世。她对那位严肃寡言的姥姥感情并不深,所以问出这话时,心里更多的是对父亲状态的担忧,而非即将听闻噩耗的恐慌。
姜临渊看着女儿,那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他艰难地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是……星禾……不是姥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你妈妈……”
姜星禾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她的潜意识拒绝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妈妈?妈妈怎么了?妈妈不是应该像往常一样,或许因为等她久了有点生气,但肯定还在路口或者哪个她不知道的“秘密基地”等着她,给她留了好吃的吗?
她眨了眨眼,脸上是纯粹的困惑和茫然:“妈妈?妈妈怎么了?她……生气我回来晚了吗?”
姜临渊看着女儿全然不知情、甚至带着点轻松的神情,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他闭上眼,两行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声音破碎不堪:“你妈妈她……为了赶去照看你姥姥……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
他几乎说不下去,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没能救回来……星禾……你妈妈……走了……”
“走了?”姜星禾愣愣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无法理解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含义。走了?去哪里?妈妈不是总是在那里吗?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父亲泪流满面的脸,扫过书房里熟悉的陈设,试图找到一丝逻辑,一丝能够解释父亲这番胡言乱语的线索。
妈妈走了?因为车祸?这怎么可能?今天早上她还笑着给自己整理校服领子,叮嘱她放学别贪玩,记得去路口……
路口。
那个母亲总是等她的路口。
那个她今天因为玩疯了而彻底遗忘的路口。
母亲是因为等她没等到,才提前离开去了姥姥那里?还是因为姥姥那边突然有事,匆忙赶去才……
无数个念头像尖针一样猛地刺入她的大脑,但奇异的是,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嗡鸣声在颅内回荡,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抽干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父亲哽咽的声音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她张了张嘴,想问“您说什么?”,想问“您在开玩笑吗?”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
胸腔里一阵剧烈的悸动,心脏像是被骤然掏空,然后又被人粗暴地塞回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离水的鱼,嘴巴张大,却感觉不到氧气流入,又是一下急促而短浅的呼吸,肩膀剧烈地耸动,却依旧无法缓解那致命的憋闷。视野开始摇晃、模糊,父亲悲痛欲绝的脸在她眼前扭曲、旋转。
走了?
妈妈?
车祸?
这几个词终于缓慢而残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了她的意识深处。
不是姥姥。
是妈妈。
是那个会偷偷带她去吃冰淇淋、会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会在父亲训斥她时悄悄替她求情、会永远在那个路口等她的妈妈。
没了。
因为一场车祸。在她贪玩忘记时间的这个傍晚,永远地离开了,或许她早点回来还能见一面。
“……不……”一个极其微弱、扭曲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她痉挛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不是哭喊,更像是一声被碾碎了的、绝望的呻吟。
她没有哭,眼眶干涩得发痛,甚至眨一下都觉得眼球像砂纸摩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无法置信的空白,和因为严重缺氧而逐渐泛起的青白。
她看着父亲,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从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飘走了,只留下一具被巨大噩耗瞬间劈裂的、十三岁少女的躯壳。
她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
那巨大的、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姜临渊看着女儿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魂灵的模样,心如刀绞,想要上前抱住她,却发现自己也早已被悲伤击垮,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父亲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少女那一声比一声更急促、更绝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的、破碎的喘息。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倒塌,碎成齑粉,连同那个玫瑰初开、尚不知离别为何物的、五月燥热的下午,一起彻底葬送。
姜家庄园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恸笼罩,葬礼上黑压压的人群,低沉的哀乐,肃穆的白花,一切都像一场模糊而不真实的噩梦。
姜星禾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连衣裙,站在父亲身边,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她听着牧师用沉痛的声音念着悼词,听着亲友们压抑的哭泣,看着那具华丽的棺木缓缓降入冰冷的墓穴。
整个过程,她异常安静,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过分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看,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按照礼仪师的指引,鞠躬,答谢,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教科书,却也冰冷得像机器。
父亲姜临渊几次踉跄,几乎无法站立,需要旁人搀扶,他的悲痛是外放的,是撕裂的。
而姜星禾的悲伤,却内敛成一座坚硬的冰山,沉在她十三岁的心脏里,无声无息,却足以冻结一切。
葬礼结束后,庄园渐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依旧盘踞不散。
姜星禾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了门。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身上淡淡的馨香,书桌上放着母亲上次来看她时忘在这里的发夹,床头柜上是母女俩笑靥如花的合影……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母亲的痕迹,无声地凌迟着她。
外祖母,那位严肃的姥姥,在葬礼后的下午敲开了她的门,老人脸上也有着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的淡漠。她环顾了一下房间,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个打开的首饰盒上——那里放着几件姜星禾母亲生前常戴的、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
“星禾,”姥姥的声音干涩,“你还小,这些东西……姥姥先帮你收着吧,免得弄丢了。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姜星禾缓缓抬起头,看着姥姥。那一刻,她心里那片死寂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条缝,涌出的不是泪水,而是更深的寒意。母亲尸骨未寒……她最亲的人,已经开始惦记这些了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姥姥,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近乎绝望的嘲讽。
姥姥似乎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语气加重了些:“我也是为你好。这些东西很贵重……”
姜星禾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弧度,她伸出手,慢慢地将首饰盒盖上,然后绝望的看了一眼姥姥,动作缓慢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姥姥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门重新关上。
世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心,好像彻底死了。连那点嘲讽的寒意也消失了,重新变回一片麻木的空洞。
她蜷缩在沙发上,拿起终端。屏幕亮起,是她和妈妈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妈妈问她“放学了吗?妈妈在老地方等你。”
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点开一个无聊的游戏。她机械地操作着,眼神却没有焦点。犯着最低级的错误,轻易地死掉,再开局,再轻易死掉。这是母亲最讨厌她做的事情,母亲总说电子游戏最浪费时间且伤眼睛。
她以前会顶嘴,会阳奉阴违,母亲偶尔也会和她一起玩,甚至比她还疯,玩到天亮……
现在,她多么希望母亲能推开门,像以前一样,皱着眉走过来,没收她的手机,略带责备地说:“星禾,别玩了,跟我去玩更好的。”
她甚至故意把游戏声音开得很大。
可是,没有。
门静静地关着。
房间里只有游戏失败的音效空洞地回响。
她抬起头。
阳光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光束,灰尘在其中飞舞。
光影模糊处,她好像看见母亲正坐在窗边的摇椅上,微笑着看着她读书。
视线挪到门口,母亲好像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嗔怪地说:“又光着脚在地上跑。”
梳妆台前,母亲好像正对着镜子,将她最喜欢的那支珍珠发簪插入发间……
到处都是母亲的身影,温柔的,生气的,笑着的……那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她猛地张开嘴,胸腔剧烈起伏,像被迫上岸的鱼,拼命地想要呼吸,想要呐喊,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没有声音。
喉咙被巨大的悲恸死死锁住,发不出任何音节。
眼眶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却依旧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水。
只有窒息。
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窒息感,像深海的水,淹没了她的口鼻,灌满了她的胸腔,沉重地压着她,向下,向下……直至彻底沉没在那片名为失去的、黑暗的海底。
……
突然耳边传来声音“少主醒醒啊~您再不起就迟到了”睁眼看见的是灵澈,“少主又做噩梦了吗?您的眼睛,要不要联系导员给您请假。”
“不用。”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姜星禾闭上眼睛,暗叹口气,这不是噩梦,是记忆,是最痛苦的记忆,顺风顺水的20年人生里唯一的坎坷。
灵澈算是姜星禾的近侍,性情温和细致。她见少主噩梦惊醒后神色异常,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悸与悲痛,便轻声询问是否需要请假。
她温和地应了声“是”,转身去准备洗漱用品,过程中始终垂眸低首,动作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既不过分打扰,又将份内之事处理得稳妥周到。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灵澈是拍卖场上的一件“商品”。母亲去世半年后姜星禾被迫跟着父亲去拍卖会偶然瞥见,那时灵澈眼神惊惶如幼鹿,脖颈挂着标价牌,姜星禾一时兴起,随手拍下,带她回了小院子,院子里人早已被他赶走了,只是有机器定时送饭处理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