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以南,尚未被人类推土机惊扰的原始森林,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这里的空气稠得能拧出草木的汁液,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成碎金,懒洋洋地泼洒在厚厚的腐殖土上。对于绝大多数生灵而言,这里是喧嚣都市外的桃源,但对栀浔而言,这里是她的病房,她的堡垒,以及她对抗内心无尽寒冬的唯一火塘。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
不是在柔软巢穴里的酣眠,而是随时随地、倚着任何东西就能陷入的沉沉睡去。一截倒伏的枯木,一根横伸的粗壮枝桠,甚至只是林间空地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巨石,都能成为她的卧榻。此刻,她就蜷在一棵巨大香樟树的桠杈间,像一团被遗忘的、过分安静的阴影。唯有左边耳朵旁那一缕独特的黑色毛发,在穿过叶隙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泄露出一丝鲜活。
她的原型是一只体态优雅的猫妖,毛色是融入林间的保护色,唯有那缕黑毛,如同墨笔精心点染的痕迹。但若凑近细看,会发现她即使在沉睡中,眉宇间也萦绕着一丝化不开的疲惫,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机能性的损耗。嗜睡,是她节省能量、修复灵质本能的唯一方式。
“阿浔——”
清亮又带着点娇憨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栀浔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睁眼。
一个身影利落地攀上树来,是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女,周身洋溢着暖融融的气息。她的发丝透着奇异的橙红与嫩黄交织的光泽,仿佛朝霞染就,一双眼睛亮得像林间的溪涧。她是蓥琅,栀浔一手养大的羊妖。
“别装睡啦,我新烤的松饼,用了刚采的蓝莓!”蓥琅凑到栀浔耳边,声音放得更软,“再不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栀浔这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露出一双琥珀色的、带着些许迷蒙的眸子。那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像蒙着薄雾的深潭。“……吵。”她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蓥琅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将用干净叶片托着的松饼递过去。松饼烤得金黄,点缀着饱满的蓝莓,散发着甜暖的香气。这香气与周围清苦的草木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构筑出一种“家”的安全感。
栀浔慢吞吞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疏离。蓥琅就坐在她旁边,晃荡着双腿,叽叽喳喳地说着林间的趣事:哪窝新生的鸟儿尝试飞翔失败了,哪片蘑菇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蓥琅的外在,活泼、亲密、温柔,像个小太阳,努力地烘烤着栀浔周身的寒意。但只有她们彼此知道,这阳光多少是真实的,多少是为了对方而精心维持的假象。栀浔心知肚明,自己养大的孩子,性格里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影子?那份深埋的冷漠、偏执,只是在她的注视下,被蓥琅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用灿烂的笑容层层包裹。
“我养大的,不像我像谁?”栀浔曾在一个罕见的、坦诚的夜晚,用爪子轻轻点过蓥琅的额头,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无奈。
吃到一半,栀浔的动作微微一顿,极细微地偏了下头,目光投向森林的某个方向,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怎么了?”蓥琅立刻敏锐地察觉。
“……没什么。”栀浔收回目光,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松饼,“风里的水汽重了点,明天或许有雨。”
她在说谎。刚才那一瞬,她强大的感知被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灵质波动,如同初生的露珠,正在森林的某处悄然凝聚。那是新生精灵将聚灵的征兆。
这感觉,让她灵魂深处某个早已结痂的伤口,隐隐刺痛起来。失去,彻底的失去,那种无力感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离开。
……
夜色如墨般浸染了森林。
白日的虫鸣鸟叫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夜行动物窸窣的脚步声和遥远的狼嚎。木屋里(一个利用天然树洞巧妙扩建的居所),蓥琅已经睡熟,呼吸均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朝着栀浔的方向蜷缩,仿佛靠近她就能汲取某种安心的力量。
栀浔却醒了。
或者说,她从未真正陷入无意识的沉睡。她的“睡眠”更像是一种灵质的内循环与修复状态,对外界的感知并未完全关闭。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感攫住了她。比白天感受到的那丝新生灵质更清晰,是一种……污浊的、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预兆”,正随着夜风,从森林的边缘缓缓渗透进来。
人类的足迹。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像一抹真正的幽灵滑出木屋,跃上最高的树冠。夜风吹拂着她的毛发,带来远方的信息。她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一条细线,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黑暗,看到了森林之外,那些正在规划图纸上被标记、即将被推平、被“开发”的土地。
恐惧,冰冷而粘稠,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这感觉太熟悉了。家园将倾,宁静将碎。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与今生的现实重叠,那种无论多么努力也无法守护重要之物的绝望,再次淹没了她。
她抬起爪子,无形的风在她指尖缠绕、凝聚,带着凛冽的寒意。这是她副修的水灵系与风灵系结合后的形态,可聚水成冰。但她从未对外展现过。在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妖与灵眼中,猫妖栀浔,只是一个修为尚可、主修木灵系、有点嗜睡和孤僻的普通妖怪。
只有她自己和蓥琅知道,那温和的木灵系之下,隐藏着何等危险而致命的能力——**造物系:万身**。那是她用灵魂和生命作为赌注的、最后的底牌。
接下来的几天,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来越重。连蓥琅都收敛了笑容,她虽然无法像栀浔那样清晰地感知到危机的具体形态,但她能感觉到栀浔周身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栀浔睡得更多,或者说,她“关闭”自己、保存能量的时间更长了。
“阿浔,我们会离开这里吗?”蓥琅在某天傍晚,一边擦拭着她们简陋的餐具,一边轻声问。
栀浔望着窗外逐渐被暮色吞噬的森林,沉默了很久,久到蓥琅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不知道。”她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
变故发生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森林被乳白色的浓雾包裹,能见度极低,连鸟鸣都显得沉闷。那股新生灵质的波动却在这时变得异常清晰、活跃,仿佛即将完成最后的凝聚。
而同时,那股污浊的、“人类”的气息,也前所未有地逼近了。
“待在屋里,绝对不要出来。”栀浔的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和冰冷,不容置疑。她看了蓥琅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嘱托、警告,还有一丝深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恐惧。
不等蓥琅回应,她已化作一道迅捷的影子,融入了浓雾之中。
循着那纯净灵质的指引,栀浔在林间飞速穿行。雾气打湿了她的毛发,冰冷黏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敲击着名为“不祥”的鼓点。
终于,在林间一片罕见的、沐浴在透过雾气的稀薄天光下的空地上,她看到了。
一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三叶草,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那纯净的灵质波动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它即将诞生意识,成为一个全新的、小小的森林精灵。
而在空地另一侧的迷雾中,人影幢幢,还有机械的轰鸣声隐约传来。
“快看!那是什么?会发光!”一个带着好奇与兴奋的、属于人类男孩的声音响起。
“小心点,这林子邪门得很……”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声音劝阻着。
但脚步声还是在靠近。
栀浔的瞳孔骤然收缩。不行!不能让他们靠近!不能让他们玷污这初生的纯净!
她几乎是本能地调动起灵质,温和的木灵系力量涌动,空地周围的藤蔓和灌木开始疯长,试图交织成一道屏障,阻挡人类的视线和脚步。
“天哪!植物在动!”惊呼声响起,带着恐惧和更大的好奇。
“我就说有问题!拍下来,快拍下来!”
闪光灯的光芒刺破了雾气,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森林的宁静,也刺痛了栀浔的眼睛。那光芒,与记忆中某种毁灭性的白光重合了。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滚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不属于猫类的嘶吼。
风在她周身汇聚,带着刺骨的寒意。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冰晶,随着她爪子的挥动,如同无形的锋刃,朝着人类声音传来的方向席卷而去!
“啊——!”
惊呼声变成了痛呼。几道人类的身影在雾气中踉跄后退,他们的手臂、脸颊被冰刃划出了细小的血口,不致命,但足以带来恐惧和疼痛。
人类惊慌失措地后退、叫嚷着,很快消失在了浓雾里,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机械轰鸣声也远去了。
空地暂时恢复了宁静。
只有那株发光的三叶草,还在无知无觉地轻轻摇曳,散发着喜悦的、新生的波动。
栀浔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爪子上残留着冰系灵质的寒意,但更冷的是她的心。她失控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暴力,伤害……她最终还是用了力量,造成了“后果”。
然而,就在她心神剧震的这一刻——
那株三叶草的光芒,突然急剧地、不正常地闪烁起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又或者是因为维系它诞生的、森林本身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那纯净的灵质波动,像被戳破的泡沫般,发出一声只有灵质感知才能“听”到的、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
然后,光芒熄灭了。
三叶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最后化作一点点萤火虫般的微光,升腾、消散在浓雾弥漫的空气中。
散灵。
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失去。
栀浔伸出的爪子僵在半空,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最后一点灵光消散的轨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前世今生的所有画面,所有她拼命想要守护却最终失去的人与物,所有无能为力的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她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坝。
视野染上了一片赤红。
……
蓥琅躲在木屋里,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她感受到了外面剧烈的灵质波动,感受到了那股冰冷刺骨的寒意,还有……阿浔那瞬间变得混乱、狂暴、充满痛苦与绝望的气息!
她再也顾不得栀浔的警告,冲出了木屋,朝着波动传来的方向奔去。
当她赶到那片空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雾气略微散去,空地上狼藉一片,残留着冰霜的痕迹和几滴刺目的鲜血。而她的阿浔,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身体微微佝偻着,周身的灵质如同暴风雪般狂乱地旋转、嘶鸣。那种气息,蓥琅从未感受过,充满了毁灭与彻底的冰冷。
“阿浔……”蓥琅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靠近。
栀浔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蓥琅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倦意和疏离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空洞与暴戾。那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沉重,是蓥琅无法完全理解的、跨越了时空的创伤的彻底爆发。
“……都……一样……”栀浔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像是诅咒,又像是绝望的哀鸣。
“阿浔!醒醒!是我,蓥琅!”蓥琅不顾那令人窒息的灵压,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栀浔,用自己带着暖意的灵质试图去安抚、去渗透,“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和拥抱,栀浔身体猛地一颤,周身的狂乱灵质微微一滞。那赤红的视野边缘,似乎渗入了一丝微弱的光。
但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依旧没有焦点。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沉静、如同深渊般不可测度的灵压,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这片森林。
雾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开,一个穿着古装、长发如墨的高大身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空地上的狼藉,扫过相拥的二妖,最终,落在了栀浔那双失神的眸子上。
无限。
他会馆的最高执行者,来了。
森林的宁静,在这一刻,被彻底焚毁。而栀浔与蓥琅的命运,也就此滑向了未知的、布满荆棘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