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八十寿辰
嘉靖二十三年春,苏州荻港。
林承锦倚在染坊前的老槐树下,看一群小绣娘追着纸鸢跑。她鬓发全白,却仍穿着月白绣衫,袖口沾着几点靛蓝染渍——这是她一辈子改不掉的习惯。
“师父!”
十七岁的沈清欢捧着幅绣品跑来。她是学堂最出色的弟子,上月刚被选入宫廷绣坊当差。
林承锦展开绣帕。帕子上是株老梅,虬枝用乱针绣出苍劲,花苞却用极细的双面绣,从正面看是胭脂色,翻转过来竟是嫩黄的蕊。
“好个‘寒梅破雪’!”她笑着点头,“你这针脚,比我当年还稳。”
沈清欢耳尖泛红:“是您教的。再说…今日是您八十大寿,弟子没别的,就想把这帕子献给您。”
远处传来锣鼓声。明兰柱着拐杖,梁晗扶着她缓缓走来。明兰鬓角虽白,眼尾却仍带着当年的清润;梁晗已是白发老者,却依旧腰板挺直。
“承锦,”明兰将个锦盒塞给她,“这是我亲手绣的并蒂莲,比不得你当年的巧,权当贺礼。”
林承锦打开盒子。并蒂莲用金线勾边,花瓣却用了“虚实针”,远看是并立的两朵,近看才发现是同一根线绣出的双影。
“二姐姐…”她喉间发哽,“你还是这么客气。”
梁晗从袖中取出块端砚:“我退休前特意寻的,刻了‘锦年长’三字。往后你写字作画,用它最合宜。”
三人坐在槐树下,看小绣娘们围着染缸唱新学的歌谣:“青线线,蓝线线,染出乾坤万里天…”
林承锦望着染池里翻涌的靛蓝,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在苏州初建染坊的模样。那时她不过二十岁,如今…
“师父!”
最小的绣娘阿梨攥着朵野菊跑来:“我…我给您戴花!”
她踮脚将菊花别在林承锦鬓边。白发映着黄花,倒比年轻时的珠钗更鲜活。
贰·绣坊春秋
林承锦九十岁那年,承锦绣坊已传至第七代。
学堂里,三十个孤女正跟着师父学“双面三异绣”。为首的姑娘叫苏明婳,生得清瘦,针脚却稳得惊人——她是沈清欢的女儿,自小在染坊长大。
“苏姑娘,”小桃的曾孙女小豆子扒着门框,“老夫人说今日要见你们。”
苏明婳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她却像感觉不到疼,捧着绣品跟着小豆子去了。
正厅里,林承锦靠在软榻上,膝头盖着沈清欢绣的百鸟朝凤被。见她进来,老人招招手:“过来。”
苏明婳将绣品展开。那是幅《运河图》,用二十种色线绣出两岸人家:货船上的船工、撑篙的船娘、洗衣的妇人、玩耍的孩童,连船篷上的补丁都纤毫毕现。
“好。”林承锦指尖抚过运河转弯处,“这里用了‘水路针’,把水的流动感绣出来了。比我当年强。”
苏明婳眼眶发热:“太奶奶…您教了我们那么多,我们定要把这手艺传下去。”
“传下去?”林承锦笑了,“不是传给我林家的子孙,是传给天下想学的女子。”她望向窗外,“你看,如今京城的绣坊、江南的作坊,哪个不学我们的草木染?哪个不绣双面异景?”
小豆子捧着茶盏进来:“老夫人,宫里来人了!”
林承锦摆摆手:“不用见。就说…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先去见列祖列宗了。”
众人慌作一团,她却拉着苏明婳的手:“别怕。我绣了一辈子,该看的都看了,该传的也传了。往后的路,是你们的。”
叁·百年余韵
又过了五十年,承锦绣坊百年诞辰。
苏州荻港的染坊前,立起了座石牌坊,上书“锦承天工”四个大字——这是当今圣上御笔。
牌坊下,一个穿月白绣衫的姑娘正教小孩子们认丝线。她叫林知夏,是苏明婳的孙女,承锦绣坊现任掌事。
“这根是湖蓝,用蓝草染的;那根是月白,加了明矾…知道为什么要学认丝线么?”
“因为丝线里有故事!”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脆生生答,“太奶奶说,每根丝线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林知夏笑着摸摸她的头。远处传来戏班子的锣鼓声,唱的是新编的《承锦记》:“一根针,一根线,绣出山河千万年…”
她忽然想起曾祖母林承锦临终前的话:“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绣坊的招牌,是有人愿意接着绣。”
风卷着桂香吹来,染坊前的染缸里,靛蓝正泛起温柔的涟漪。
百年前的针,
仍在绣着今日的光阴,
而那些藏在丝线里的,
关于坚韧、关于传承、关于女性力量的故事,
永远不会,
落下最后一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