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家后院的老墙爬满了爬山虎,夏末的风一吹,绿浪就簌簌地翻。木云夏蹲在墙根下翻花绳,指尖的红绳绕出复杂的结,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是瓦片被踩落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的颤。
她仰头时,正撞见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墙头上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头发用一根断了的木簪绾着,脸上沾着泥土,唯有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像浸在井水深处的月光,沉默又亮。女孩的手紧紧抓着墙头的砖缝,指节泛白,看见她的瞬间,身体明显顿了一下。
“你是谁?”木云夏站起身,手里的花绳落在地上,红得刺眼。
女孩没说话,只是慢慢从墙上跳下来,动作有些笨拙,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她走到木云夏面前,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额角的痣——那是她们双胞胎独有的标记,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像落在皮肤上的星子。
“云夏。”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长时间不说话的沙哑,“我是云冬,姐姐。”
木云夏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记得这个名字,记得母亲偶尔提起时躲闪的眼神,记得夜里做梦,总有个模糊的身影牵着她的手,在巷口的槐树下捡槐花。她扑进木云冬怀里,闻到姐姐身上淡淡的泥土味,却觉得比家里的熏香更亲切。
那天父母去镇上赶集,姐妹俩在柴房里待了一下午。木云冬没说这些年在哪里,只把怀里藏着的半块干硬的麦饼递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泛起水光。她替妹妹梳理打结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云夏,别告诉爹娘我回来过。”
木云夏咬着麦饼,用力点头,泪水滴在麦饼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夕阳西下时,木云冬翻上墙,回头看了她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墙外的树林里。木云夏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姐姐留下的那根断木簪,直到夜色漫过院墙,才悄悄把簪子藏进枕头底下。
从那以后,每个月的十五,木云冬都会来。有时是深夜,她会从后窗递进来一块绣着忍冬花的帕子;有时是清晨,她会在门口的石阶上放一小袋野果。木云夏总是提前等着,把家里的馒头、咸菜偷偷攒起来,塞给姐姐。她们从不说话,只靠眼神交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懂彼此。
木云夏渐渐长大,活泼的性子收敛了些,只是每次见到姐姐,眼里的光都藏不住。木云冬也长开了,身形依旧单薄,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沉郁的东西,像积了雪的湖面,平静下藏着暗流。
变故发生在木云夏十六岁那年。
那天夜里,木云夏被一阵剧烈的争吵声惊醒。她趴在门缝里看,只见父亲拿着鸡毛掸子,正对着母亲怒吼:“当初要不是你心软,把云冬卖了换钱,咱们现在能这么穷?”母亲哭着反驳:“是你说养不起两个!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木云夏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姐姐每次来,身上总带着新的伤痕,想起姐姐曾在她手心写过“疼”字,想起姐姐看她时,眼里那藏不住的委屈与隐忍。
深夜,木云夏睡不着走到门外想着晚上父母的对话,就在这时,屋顶上跳下一个黑影钻进了父亲的书房,“咚”的一声闷响,木云夏冲进去,只见父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剪刀,鲜血染红了地面。木云冬站在一旁,手里还握着剪刀,指缝间全是血,眼神空洞得吓人。
“姐……”木云夏的声音发颤。
木云冬回过神,看见她,眼里的空洞瞬间被恐慌填满。她扔掉剪刀,想去碰木云夏,却又怕沾到她身上的血,只能后退一步,哽咽着说:“他说……他说还要把你卖掉……云夏,我不能让他伤害你。”
木云夏扑过去,抱住浑身发抖的姐姐,泪水落在她的肩头:“姐,别怕,我帮你。”
她们一起把父亲的尸体拖到柴房,用稻草盖好。木云夏擦掉地上的血迹,把剪刀藏进后山的石缝里。她告诉木云冬,先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说。木云冬点点头,临走前,紧紧攥着她的手,“云夏,别害怕,姐姐会保护你。”
可没过几天,大理寺的人就来了。为首的官差面色严肃,在院子里仔细勘察,还盘问了木云夏和母亲。木云夏强装镇定,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编造了父亲外出讨债的谎言。
官差们没有找到线索,准备离开时,一阵风吹过,木云夏头上的发簪掉在了地上。那是木云冬上次来,给她的新簪子,刻着小小的“冬”字。官差捡起簪子,眼神锐利地看向她:“这簪子样式奇特,不像是本地的物件,你从哪里得来的?”
木云夏的脸色瞬间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说不出话来。官差见状,立刻派人去后山搜查,很快就在石缝里找到了带血的剪刀,还在附近的山洞里,发现了躲在那里的木云冬。
木云冬被带回来时,看见木云夏,没有责怪,只是笑了笑,眼里带着释然。她承认了所有事,说父亲当年卖掉她,这些年又一直虐待她,她是忍无可忍才动手的。
大理寺的人要把木云冬带走,木云夏突然冲过去,挡在姐姐身前:“不是她的错!是我爹活该!要抓就抓我!”
官差们按住她,木云冬看着她,轻声说:“云夏,别闹,姐姐不怪你。”
那天夜里,木云夏趁着母亲睡着,偷偷溜进柴房,给木云冬递了一把早就藏好的匕首。“姐,我们一起走,去哪里都好。”
木云冬接过匕首,泪水落在手背上。她牵着木云夏的手,走到后院的老墙下,就是她当年翻墙回来的地方。月光洒在她们身上,姐妹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云夏,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双胞胎。”木云冬的声音很轻。
“好,”木云夏笑着流泪,“下辈子,换我保护你。”
匕首落下时,没有声响,只有月光见证着这场惨烈的约定。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姐妹俩的尸体,她们紧紧抱在一起,手里还攥着彼此的手。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却终究没能留住她们。村里人可怜她们,把她们埋在了后山的坡上,就在那棵她们小时候一起爬过的槐树下。
很多年后,埋葬她们的地方,长出了一片双生花。两朵花紧紧依偎着,一朵是热烈的红,像木云夏活泼的性子;一朵是沉静的蓝,像木云冬沉默的温柔。风一吹,花瓣轻轻摇曳,仿佛还能听见姐妹俩的低语,诉说着那段跨越岁月、至死不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