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把墙根晒得发烫，我攥着瓶果汁小口抿，冰珠顺着瓶身滑到手上，凉丝丝的。妈妈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帆布包里露出半截红烛，裹着的纸被汗水浸得发皱。
“小宇，热不热呀？需不需要妈妈帮你买个雪糕？”她说话时总往巷子深处瞟，声音轻轻的，像怕惊着什么。
我摇摇头，吸管在瓶底搅出小旋涡。“妈妈不热，为什么姐姐住院要这么长时间？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妈妈的手突然攥紧了帆布包带，里面的香烛撞出窸窣的响。“姐姐呀，她是生了一种病，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等一会，等一会又是等一会。上次他还说等我过生日的时候，要给我买的那个，肯德基她都没有给我买！”我把果汁瓶往石台上一放，橙色的液体晃出些，溅在青石板上。
“姐姐，这不是生病了吗。好了，小宇，俺们乖一点。再说了，妈妈也带你去吃了呀。”她从包里摸出块手帕，擦我手上的果汁，帕子角沾着点香灰，是早上去佛堂带回来的。
“这不一样，我让姐姐带我去吃，又不是让你带我去吃。而且为什么姐姐生病了，我们不去看她？奶奶生病了，我们却要去看她。”我踢着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到香炉边，撞出叮的一声。
妈妈往帆布包里塞了塞，露出个黄纸包的角，是给菩萨的供品。“姐姐生的这个病比较特殊，不能被打扰。再过几个月就是姐姐的生日了，要不要帮姐姐挑一个礼物呀？”
“不要！她都没有兑现我承诺。”我把脸扭向一边，看见佛堂的檐角在太阳下亮闪闪的，像抹了层金。
“好了，俺们安宇肚子里是要能撑船的呀。姐姐，这不是生病了吗？没法陪你。你想想，要是我们送她礼物，她开心了，说不定比能早点好，就能早点出来陪你了，对不对？”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手心带着点檀香味，是刚在佛堂拜过的。
“那我要她双倍补偿我。”我吸了口果汁，甜味里混着点冰碴。
“好啦，吃根雪糕消消气，巧克力味的哦～”妈妈从卖雪糕的阿姨那里接过一根，剥开纸递过来，另一只手悄悄把帆布包里的香往深处按了按。
雪糕化在舌尖时，我看见妈妈望着佛堂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在念什么。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点香烛的味道，还有远处医院那边，说不清的消毒水味。
“妈妈给你纸，你流了好多汗呀。”我抽了张纸巾往她额头上按，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像晒过的石板，她鬓角的碎发都黏在脸颊上，被汗水浸成了深褐色。
妈妈偏头躲开，抬手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两把，纸角擦过唇角时，带起点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这不是天气热吗，俺们安宇可真贴心呀。”她把纸巾叠成小方块塞进裤兜，又拽了拽帆布包的带子，里面的香烛碰撞声比刚才更轻了，“一会跪拜的时候可要专心一点哦，对着菩萨说话，得把心里的念头捋顺了说。”
“知道了。”我吸了口果汁，冰珠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胸口撞出点凉意。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佛堂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铜环被晒得发亮，能看见里面供案上跳动的烛火，像被困在屋里的小太阳。
“上次带你去佛堂，那个穿灰布衫的师父说的，你还记得吗？”妈妈的手搭在我头顶，掌心的温度透过头发渗进来，“拜菩萨的时候，心里别装着别的事，就想着要说的话。你要是诚心，菩萨就能听见。”
“那我能跟菩萨说，让姐姐快点回来吗？”我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滚到门坎边，停在一丛从砖缝里钻出来的狗尾巴草旁边。
妈妈的手顿了顿，指尖在我发旋上轻轻按了按。“能啊，当然能。”她往佛堂里望了一眼，声音低了些，“也跟菩萨说说，让你姐姐在里面好好的，别犯糊涂，别再惹事。”
“姐姐犯什么糊涂了？”我扯着她的衣角晃了晃，帆布包的布料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硬，“她是不是不想给我买肯德基，才装病躲起来的？”
“胡说什么。”妈妈把我的手从衣角上拉开，从包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糖纸在阳光下闪闪的，“姐姐是真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得让菩萨多保佑保佑。”她剥开糖纸，把糖塞进我嘴里，橘子味的甜腻在舌尖漫开时，我看见她往佛堂方向又瞟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心里把要说的话再过一遍。
“那我许愿的话，菩萨会先听我的，还是先听你的？”我含着糖说话，声音有点含糊。
妈妈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挤在一起，像被揉皱的纸。“菩萨都听，只要俺们心诚。”她拉着我往佛堂走，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里面的香火味涌出来，裹着股阴凉气，把满身的热意压下去了大半。
佛堂里挺凉快，就是檀香太浓了，把门口的热气挡在外面。正中间的地藏王菩萨像穿红衣服，上面的金漆掉了不少，手里的锡杖被风吹得叮当响。
香炉里的灰快满了，三根香烧到一半，烟打着转往上飘，很快就散了，碰不到菩萨身上挂的那些东西。妈妈从布包里拿红蜡烛时，我看见底下那本书潮乎乎的，边角卷着，还夹着片干树叶。她把蜡烛点着，火苗跳了一下，照得她眼角亮亮的，蜡油滴在桌上，很快就硬了。
桌上黄纸包里的米糕硬邦邦的，沾了点灰，碗里的水上漂着片荷叶，边儿有点焦。墙根的蒲团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沾着香灰，跪上去冰凉冰凉的，比外面的石板还凉。
妈妈拉我跪下，蒲团有点霉味儿，膝盖底下凉得很。她双手合着贴在脑门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地藏菩萨可怜可怜……”话被隔壁的敲木鱼声打断了。我偷偷抬头，看见菩萨像对着桌子底下的钱箱子，里面的纸币被风吹得动，就是掉不进去。
香炉里“啪”地响了一声，妈妈突然抓紧我的手腕，手心里的汗混着香灰，在我手背上印了个灰印子，洗不掉似的。远处救护车的叫声细细的，风一吹就听不见了。菩萨底座的莲花瓣，没一片是张开的，都卷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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