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

温水在盆里漾着细微波纹，38度的水温刚好，我的指尖探进去时不烫也不凉，像她平时手心的温度。林叙离开前还在絮絮叨叨叮嘱“生生醒了一定要叫我”，现在病房里只剩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衬得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格外清晰。我把叠成方块的毛巾放进水里，看着棉线吸饱水，再拎起来用力拧，直到边角只滴下两三颗水珠才停手。水珠砸回盆里，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里被放大。

滴答…滴答…

生生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比昨天平稳多了，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轻轻起伏。她的脖子还固定着颈托，塑料边缘蹭着皮肤的地方，我早上特意让护士贴了层薄纱布。周姐已经无声地站到病床另一侧，双手虚虚拢着生生的腰腹。我俯下身，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颈——指尖能清晰摸到颈托里冰冷坚硬的支撑片；另一手轻轻护住她的后脑勺，指腹陷进她柔软却毫无生气的发间。

“周姐，慢点。”我低声说，声音干涩。两人借着这微弱的信号，同时用最谨慎的力道往侧面带。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捧随时会散掉的羽毛，翻身时只有床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屏住呼吸，确保她的头颅在颈托里纹丝不动，直到侧躺的姿势稳定，周姐迅速将护理垫塞好，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

“这样就好。”周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点点头，目光无法从生生脸上移开。她似乎被这细微的扰动惊扰了深眠，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像被梦里什么东西困扰，随即又舒展开，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她梦见了什么？是…算了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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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的钟表，滴滴哒哒，响着。声音固执地穿透了包裹着我的厚重黑暗，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一下，又一下。

2021年6月13日晚上11点27分。

怎么办？怎么办？心脏在胸腔里像失控的野马，咚咚咚地狂跳，震得我手指尖都在发麻。明天！就是明天了！中考！这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脑子里。眼皮沉得要命，可闭上眼，全是飞舞的数学符号和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还有那扇紧闭的、仿佛能决定命运的考场大门。

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胃里拧成一团，喉咙干得发紧。

冷静！安生，冷静！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刺痛勉强拉回一点神志。

对！不能慌！深呼吸！吸气……吸到肺部胀痛……再慢慢……呼……

“安生！你在干什么？！这么晚不睡，明天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妈妈压着嗓子却焦躁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像根针戳破了努力维持的气球。“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准考证，身份证，0.5的黑笔还有字典。带了吗？”

“妈……” 我声音发飘，带着自己都讨厌的颤抖，“我…我太紧张了…心脏快跳出来了……”

“放轻松，没什么的。” 妈妈的声音似乎软了一点，但那强装的镇定底下是同样的焦虑，“考得上我们就上，考不上就打工。你的努力，妈看在眼里。”

“不行！” 我差点喊出声，又猛地压低，“考不上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你花了那么多钱给我补课，一对一！还有我天天熬到后半夜，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买资料的钱堆起来都……都浪费了吗？！” 巨大的愧疚和压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窒息。

“好了好了！快睡！都十二点了！再不睡明天脑子更不转！” 妈妈的声音带着不容商量的疲惫和命令。

“啊——！” 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身体烦躁地在薄被里扭动，汗水把后背的睡衣都黏住了。

不行！不能睡！我得再算算！

生物满分40，上次模考34……地理满分40，37分……实验操作都满分，30……体育满分60，58……加起来34+37+30+58……159？！天呐！这才159！离满分750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上次总分多少来着？

语文150，110……数学150，102……英语……完了完了，提到这个就想撞墙，满分120我才考23……

物理70，54……化学！我的救命稻草！满分40，40！Good~ 只有想到这个，心里才有一点点亮光。

政治80，48……历史70，55……

我在黑暗里掰着手指头，紧张地心算：110+102+23+54+40+48+55……591……好像……好像比上上次多了几十分？算了算了，总比一开始三百多分强……一丝微弱的希望刚冒头，立刻被“591能上哪所高中”的巨大问号砸得粉碎。脑子里嗡嗡作响。

“安生！还不睡！” 妈妈带着怒意的声音再次砸过来，彻底掐断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毛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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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地钻进鼻腔，将脑海中那个鲜活的身影瞬间冻结。指尖下是她温热的皮肤和颈托刺骨的冰凉。现实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的嘴角那点笑意，是因为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真好…她……

生生，她…本不该是这样的，是我，是我…害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至少…但要是我一开始，不答应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都是因为我。

要是我没有答应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和林叙和林夏一起吃饭去了？是不是已经…和我…我不配，我为什么不问问她自己的意愿？为什么我们要自作主张的决定她的事？

是我害了她……

手中的毛巾早已冷却，变得和病房的空气一样毫无温度。我机械地、一遍遍擦拭着她侧身后露出的背部皮肤，动作轻柔得像触碰一个易碎的肥皂泡。皮肤下是温热的血液在流淌，可这生命的暖流却无法唤醒沉睡的意识。

清洁早已完成。时间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和仪器低鸣的白色囚室里缓慢地爬行。生生依然沉睡着，呼吸平稳得令人心碎。监护仪屏幕上的数字冷酷地跳动着。

38小时24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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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的燥热、母亲的催促、算分时的恐慌、对未来的迷茫与微弱的期待……都成了禁锢在她大脑深处、无法挣脱的遥远回响。那滴滴答答的钟表声，仿佛从未停止过，只是从那个属于“安生”的、充满焦虑与可能的夏夜，一路固执地滴答进了这间属于“生生”的、只有沉寂与仪器的病房，精准地丈量着每一秒流逝的、再也无法触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