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和那一小撮生丝样本,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涟漪。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都察院御史李绍卿。这位年近五旬的御史,以性情刚直、不阿权贵著称,与四贝勒门下官员素来不睦。当他从"不明人士"投递的信箱中取出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和那撮柔韧的生丝时,眉头紧紧锁起。
「挪用内务府采办银两,囤积居奇……」他捻着生丝,触手确是上等货色,但眼神中更多的是审慎而非立刻的怒意,「匿名投递,其心可诛。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沉吟片刻,唤来心腹长随:「你带几个人,分头去办。一,查证通州码头隆盛昌仓库近日守卫与货物进出情况;二,去江南会馆,打听今年生丝收成与市价波动;三,想办法从户部外围,了解一下近期内务府相关款项的拨付记录,要隐秘。」
他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印证这封匿名信,但直觉告诉他,这或许是一个揭开某些黑幕的契机。
几乎与此同时,京城几家实力雄厚的山西商号东家,也通过各自渠道,收到了类似的风声。起初他们还将信将疑,但当多方消息印证,特别是得知都察院的李御史似乎也在暗中调查此事时,他们坐不住了。
生丝生意利润丰厚,谁不想分一杯羹?若隆盛昌真敢挪用宫中的银子来囤货,那就是坏了规矩,更是挡了所有人的财路!
「刘全福这老小子,平时装得跟什么似的,原来背地里玩这么大!」
「他隆盛昌想吃独食,也不怕噎着!」
「听说李御史已经盯上他了,咱们……要不要添把火?」
商人们私下聚会,交换着信息,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的光芒。没有人是傻子,这把火若是烧起来,既能除掉一个不守规矩的竞争对手,说不定还能趁乱捞些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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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盛昌内,刘全福这几日却是眼皮直跳,心绪不宁。
通州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不明人物在仓库附近窥探,虽然没抓住什么把柄,但总觉得不对劲。而且,市面上关于生丝将要大涨的传言愈演愈烈,几家相熟的商号东家看他的眼神也颇为古怪,甚至有人旁敲侧击地想打听他仓库里的存货。
「掌柜的,不好了!」一个心腹伙计急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刚才……刚才小的看到都察院的李御史家的长随,在码头那边跟人打听咱们仓库的事!」
「什么?!」刘全福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李绍卿!那个油盐不进的铁面御史?他怎么盯上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囤积生丝之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毕竟数量巨大,难保没有蛛丝马迹泄露出去。若是被李绍卿抓住把柄,扣上"扰乱市场、与民争利"甚至"挪用宫帑"的帽子,那可就全完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厅内焦躁地踱步。必须尽快处理掉这批生丝!只要货出手,银子落袋,就算有人查,没有实物证据,也能周旋一二。
「快去!联系湖州沈家、苏州织造局在京的采办,还有京里那几个专做宫里生意的大绸缎庄!就说我们有一批顶好的江南生丝,价格……价格可以比市价低一成,但必须现银交易,半月内提清!」刘全福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额角青筋暴起。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派出去的伙计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
「掌柜的,湖州沈家的人说……说他们今年的份额早就订满了,实在吃不下。」
「苏州织造的采办推说身体不适,连面都没见着!」
「京里'瑞蚨祥'、'天成居'的东家,口径出奇地一致,都说最近银根紧,库里也满着……」
更雪上加霜的是,之前答应短期拆借的一家常家票号,也派人送来口信,说是「东家吩咐,近日不便,借款之事容后再议」。
刘全福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明白了,这是有人在做局!掐断了他的出货渠道和资金链!是谁?是那个年素言?还是其他眼红的商号?或者是……那位八爷?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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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通天下」后院内,年素言听着张管事的汇报,神色平静。
「……刘全福现在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听说他急得嘴角都起泡了,连着发落了好几个办事不力的伙计。」张管事语气中带着一丝快意。
年素言轻轻拨弄着茶杯盖,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才只是开始。李御史那边有动静吗?」
「李御史的人还在暗中查证,似乎还没有拿到确凿的账目证据。不过,通州码头那边守卫明显加强了,我们的人很难再靠近。」
年素言点了点头。李绍卿为人谨慎,没有铁证不会轻易发动。而账目证据,正是她现在缺少的关键一环。隆盛昌与内务府之间的资金往来,必然有隐秘的账本记录,只要能拿到……
她想起胤禩最初交给她的那份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郎中赵弘文,而与之关联的正是"丰泰粮行"。虽然与生丝案无关,但这提醒了她,像田文镜、刘全福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只在一件事上动手脚。
「张全,」年素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刘全福如今焦头烂额,内部必然人心浮动。你去找一个人。」
她压低声音:「不必是核心账房,那样目标太大。找一个在隆盛昌干了有些年头、管些杂事、看似不起眼,但又能接触到些零碎消息的'老人'。比如,负责与内务府采买衙门对接琐碎事务的管事,或者……掌管仓库钥匙、记录日常流水的小头目。」
「这种人,往往知道不少内情,却因职位不高而心怀怨望。如今隆盛昌这艘船要沉,他们是最可能为自己找后路的人。」
她将一锭银子推向张管事:「许以重利,陈以利害。告诉他,只要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汇通天下'可以给他留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
张管事心领神会:「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张管事离开后,年素言独自沉思。祸水已经引动,但火候还不够。她需要再加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猛。
她走到书案前,再次提笔。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给郭先生的信,而是模仿那些山西商号的口气和笔迹,写了几封简短的"密信",内容大致是催促对方尽快联合压价,趁隆盛昌资金链紧张之际,逼其低价抛售生丝,并暗示背后有御史支持,机会千载难逢。
她当然不会亲自去送这些信。她让一个生面孔的伙计,将这些信"不小心"遗落在了那几家与隆盛昌竞争最激烈的山西商号东家常去的茶楼雅座。
做完这一切,年素言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下来的天空,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她不喜欢被动等待。既然风暴已经掀起,那就不妨让它来得更猛烈些。
几天后,通州码头传来消息,隆盛昌仓库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气氛剑拔弩张。而市面上,关于生丝即将被官府查抄、价格即将暴跌的谣言开始悄然传播,引得一些通过隆盛昌持有生丝期货的小商户恐慌性抛售,进一步加剧了市场的混乱。
刘全福如同困兽,在四面楚歌中试图寻找突围的缺口。而他绝不会想到,那个他最初视为蝼蚁、随手可以碾死的女子,正冷静地坐在棋盘另一端,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决定。
年素言知道,当压力累积到极致,猎物才会露出破绽。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将所有的暗流,引爆成一场公开的、无法掩盖的惊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