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盐带来的巨额利润,如同奔涌的暗流,为「商业互助会」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然而,这甘冽的泉水也悄然侵蚀着看似坚固的堤坝。
这一日,乔致庸与胡雪岩联袂来访,面色却不似往日那般融洽。
「年姑娘,」乔致庸捻着胡须,语气带着几分斟酌,「如今会内资金充裕,老夫想着,是否该加大官盐引的争夺?上次只拿下一成半,实在憋屈。若能拿下三成,不,哪怕两成,以现今的运作能力,利润也极为可观啊。」
胡雪岩立刻接口,眼中闪烁着对更大利润的渴望:「乔老所言极是!咱们现在有本钱,有关系,何必再小打小闹?那裕泰盐行凭什么占着最大份额?依我看,下次竞标,咱们完全可以放手一搏!」
年素言看着二人,心中了然。私盐的暴利,放大了他们的野心,也让他们对官盐那点“蝇头小利”开始看不上眼,甚至生出了与裕泰正面抗衡的念头。
「乔东家,胡东家,」年素言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官盐之争,牵扯太深。上次我们能涉足,已是侥幸。若贸然加大争夺,必然触动裕泰及其背后势力的根本利益,届时他们的反扑,绝非现在这些小打小闹可比。别忘了,我们手中最赚钱的,是什么。」
她刻意在“最赚钱的”几个字上加了重音,提醒他们不要忘乎所以。
乔致庸老脸一红,有些讪讪。胡雪岩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嘀咕道:「可那私盐终究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风险也大。哪有官盐来得稳妥长久?」
「稳妥长久?」年素言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胡东家莫非忘了月前官盐处处碰壁,险些血本无归的情形了?若非另辟蹊径,你我如今还能安稳坐在这里喝茶吗?」
胡雪岩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敢再反驳。
乔致庸见状,连忙打圆场:「年姑娘深谋远虑,是我等着相了。只是……会内不少成员见私盐利厚,都心思浮动,觉得官盐费力不讨好。长此以往,只怕人心涣散啊。」
年素言沉默片刻。她知道,乔致庸说的是实情。利益分配不均,永远是联盟内部最大的隐患。私盐利润虽由她统一调配,并设立了风险储备金,但具体数额和流向,只有她和极少数核心知晓。其他成员只看到官盐进展缓慢,难免会有想法。
「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年素言缓缓道,「官盐的布局不会放弃,这是我们的‘明路’,必须走下去。但步子不能乱,需等待更好的时机。至于会内人心……我自有安排。下次议事堂会议,我会公布一部分资金用途,让大家看到,利润并非被无故占用,而是用于更长远的投资和风险防范。」
见她已有计较,乔、胡二人也不好再多说,只是告退时,胡雪岩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不甘,却被年素言敏锐地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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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没过两日,十四阿哥胤禵突然派人来请年素言过府一叙。依旧是便服相见,只是这次,胤禵的神色少了几分往日的爽朗,多了些凝重。
「年姑娘,你上次条陈所提,‘以盐利补军需’之策,本王仔细思量过了,确有可行之处。」胤禵开门见山,「京西大营乃至西北各镇,军费确有不逮。若你能稳定提供一笔额外的财源,于国于军,都是大功一件。」
年素言心中微动,知道这是胤禵在向她索要更实质性的“支持”。他看中的,恐怕不仅仅是那点官盐利润,而是她手中掌握的、更庞大的资金流。
「十四爷心系军国,素言敬佩。」年素言斟酌着词句,「只是,盐利波动甚大,官盐利薄,私盐……风险高昂,恐难以为继。且此事牵涉众多,若动静过大,恐为御史言官所参,反累十四爷清誉。」
她在委婉地提醒胤禵,私盐是碰不得的红线,至少明面上不能与他有牵连。
胤禵闻言,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目光锐利地看向年素言:「年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本王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也有你的路子。但你要明白,在这京城,没有白得的庇护。八哥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八哥给不了你的……比如,关键时刻,一支能听你调遣、护你周全的力量,本王或许也能考虑。」
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许诺和威胁并存了。他在逼年素言表态,逼她将更多的资源和“秘密”与他绑定。
年素言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游走在两位皇子之间,如同走钢丝,此刻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偏向任何一方,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胤禵的目光,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十四爷厚爱,素言感激不尽。素言一介商贾,所求不过安稳经营,为八爷、为十四爷略尽绵力,从不敢有非分之想。军国大事,更非素言所能置喙。至于护卫周全……八爷府上已安排妥当,不敢再劳十四爷费心。」
她再次将胤禩抬了出来,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胤禵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只是那笑声中听不出多少暖意:「好!好一个‘不敢有非分之想’!年姑娘果然是八哥的忠臣!既如此,本王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望你记住今日之言,好自为之!」
「谢十四爷体谅。素言告退。」年素言躬身行礼,退出了房间。直到走出十四爷府,被冷风一吹,她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胤禵的拉拢,比想象中更急切,也更具压迫感。而她的拒绝,无疑已得罪了这位手握兵权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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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年素言回到「汇通天下」的同时,郭络罗·常保仿佛未卜先知般,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十四弟近日心绪不佳,姑娘当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八爷闻姑娘处置会内事务得当,心甚慰之,望姑娘持身以正,不忘初心。」
年素言看完,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
郭先生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这封信,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更是胤禩在她拒绝胤禵后,给予的一种隐晦的肯定和支持。
但她丝毫轻松不起来。
胤禵的逼迫,胤禩的“欣慰”,会内成员日益膨胀的野心和不满……这一切,都像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在她周身缠绕,越收越紧。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私盐,这把双刃剑,在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也加速了各方矛盾的激化。它让盟友变得贪婪,让拉拢者变得急切,也让猜忌者更加警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年素言喃喃自语。
她必须尽快找到一条新的出路,一条既能摆脱对私盐的过度依赖,又能平衡各方势力,甚至……能让她拥有更多自主权的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张巨大的舆图,越过两淮盐场,越过运河漕运,最终落在了东南沿海那片广袤的蓝色区域。
海外贸易……或许,那才是真正的破局之匙。
只是,这扇门,又该如何开启?而门后的风险,又能否承受?
夜色深沉,年素言的眼中,却燃起了两簇新的、更加坚定的火焰。前路艰险,但她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