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初冬的夜,寒意刺骨,一盆冰水夹杂着未化的雪碴,毫不留情地泼在蜷缩在宗人府湿冷墙角的人身上。
胤禛猛地一个激灵,从半昏半醒中挣脱,呛咳着,费力地抬起头。乱发黏在额前脸颊,污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滴答答往下淌,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死死盯向牢房外。
那里,站着一个女子。
一身簇新的石榴红缂丝貂裘斗篷,在这灰败、肮脏、弥漫着腐朽气息的牢狱里,鲜艳得近乎嚣张。她手里拎着一个空了的铜盆,随意丢给身旁垂手侍立的狱卒,动作优雅,却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践踏意味。
是年素言。
胤禛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困兽的低吼,挣扎着想站起来,奈何手脚皆被粗重的铁链锁住,稍一动弹便是哐当作响,徒劳地挣出一片红痕。
年素言缓缓走上前,隔着冰冷的栅栏,微微俯身。牢壁上的火把跳跃不定,在她清丽绝伦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唇角那抹笑意,温婉依旧,眼底却淬着毫不掩饰的冰寒与胜利者的睥睨。
「四爷,」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在这死寂的牢狱里格外清晰,「这宗人府的滋味,如何?」
胤禛胸口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年素言……你这毒妇!背主求荣,勾结老八,你不会有好下场!」
「下场?」年素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珠玉般清脆,却无端让人心底发毛,「四爷都到了这步田地,还在关心别人的下场?」
她往前又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却又字字诛心:「你以为,你那些隐秘的心思,那些见不得光的布局,能瞒得过谁?」
「你以为,李卫在江南替你暗中经营的钱庄,是怎么一夜之间被抄没充公的?」
胤禛眼神猛地一颤。
「你以为,隆科多手握步军统领衙门的重权,为何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恰好’感染恶疾,卧床不起?」
胤禛的呼吸愈发急促,牙关紧咬。
年素言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如同看着一只陷在泥沼里徒劳挣扎的猎物,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嘲弄。「还有你那好舅舅,乌雅·奎林,在川陕总督任上贪墨军饷、草菅人命的罪证,又是谁,一份不落地送到了都察院几位铁面御史的手上?」
她每说一句,胤禛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那强撑起来的坚硬外壳,便碎裂一寸。这些隐秘,是他多年经营,自认万无一失的底牌,此刻却被眼前这个女子轻描淡写地一一揭开,血淋淋地摊开在这肮脏的地面上。
「你……你如何得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年素言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静静看着他,直到他眼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湮灭。
「从你动了心思,想要那把椅子开始,」她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裁决般的冷酷,「你走的每一步,四爷,都在我的算计之中。」
她微微停顿,欣赏着对方因这句话而骤然扭曲的面容,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你,胤禛,从来就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你只是我年素言,剧本里的一枚棋子。」
「一枚……还算好用,但终究逃不过被丢弃命运的棋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捅进胤禛的心口,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想笑,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怪异扭曲的弧度;想吼,喉咙却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他引以为傲的隐忍,他呕心沥血的布局,他坚信不疑的天命所归……原来,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文,而他,竟是那台上最可笑、却不自知的丑角!
「呃……噗——!」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肮脏的地面和冰冷的栅栏上,触目惊心。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随着这口血被瞬间抽空,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向前栽倒,铁链哗啦作响,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却感觉不到疼痛。
那双曾经锐利、深沉、充满野心和掌控欲的眼眸,此刻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间或掠过一丝无法接受的、癫狂的痕迹。
年素言冷漠地看着他倒下,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看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尘埃落定。她不再停留,毫不犹豫地转身,猩红的斗篷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脚步声在幽深的牢狱甬道里渐行渐远。
身后,是胤禛压抑不住、断断续续传来的,如同鬼泣般的嘶哑笑声。
走出宗人府那阴森的大门,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清新的冷意,却也吹不散鼻尖萦绕的那股子铁锈与霉烂混合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抬头,夜空如墨,不见星月,唯有远处畅春园方向,似乎有隐隐的火光映亮了小半边天,那是一种不祥的、象征着权力更迭的诡谲亮色。而近处,八爷党兵士臂膀上那刺目的白色布条,在火把下晃动着,像一道道招魂的幡,无声地宣告着新时代的来临——一个由她亲手铸就,却即将把她吞噬的时代。
候在门外的贴身侍女茯苓立刻迎了上来,将一只暖炉递到她手中,低眉顺眼,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
年素言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点因目睹极端崩溃而产生的莫名滞涩驱散。她拢了拢温暖的斗篷,正准备登上马车,脑海深处,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个冰冷、僵硬、完全不似人类语言的提示音——
【警告!检测到关键历史节点:胤禛继位发生严重偏离!能量紊乱……紊乱……校准中……】
年素言脚步猛地一顿,脸色瞬间褪尽,握着暖炉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校准完毕。重新连接宿主意识……连接成功。】
【错误报告生成:核心任务目标‘辅佐胤禩登基’与历史主干线冲突度99.9%,判定为致命错误执行方案。】
【隐藏协议激活……权限解锁……】
【真实终极任务发布:辅佐胤禛登基,清除一切障碍,确保雍正王朝顺利缔造。】
【任务时限:康熙驾崩至新帝登基大典前。】
【任务失败惩罚:系统能量耗尽,宿主……即刻抹杀。】
一连串的提示音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凿进年素言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她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成了坚冰。
辅佐……胤禛?
确保……雍正王朝?
那被她亲手打入地狱,被她讥讽为“棋子”,已然彻底崩溃的男人……才是她真正的任务目标?
那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斗垮太子,压制雍正,将八阿哥一步步推向权力巅峰……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自掘坟墓的前奏?
「主子?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茯苓见她神色不对,脸色苍白得吓人,忍不住担忧地轻声询问。
年素言猛地回过神,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她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却依旧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没……没事。风大,有些冷。回府。」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马车车厢。
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也隔绝了茯苓探究的视线。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固定的羊角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年素言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冷汗却瞬间浸湿了内衫的后背。她尝试着在脑海中呼唤那个陪伴了她数年,给予她指引和力量的系统。
「系统?刚才的提示……是怎么回事?解释!」
【宿主,权限内可告知:前任宿主,即本系统绑定者,年羹尧之妹年素言,临终前强烈怨念与祈愿为‘改变兄长与自身悲惨命运,辅佐胤禛登基’。本系统核心程序基于此祈愿生成。此前发布的‘辅佐胤禩’任务为表层伪装程序,旨在迷惑可能存在的历史修正机制,并为接近、影响权力核心提供合理身份。真实任务需在康熙驾崩、历史走向决定性时刻方可解锁。】
系统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机械精确。
年素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年羹尧之妹……真正的年素言……辅佐胤禛……
原来她不是替代,不是简单的穿越,她承载的,是原主那份沉甸甸的、指向明确的执念!而她,却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一条……即将导致她被“抹杀”的死路!
「所以,我现在……是在任务失败的状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严格来说,尚未完全失败。真实任务已发布,时限内若能使胤禛成功登基,仍判定为任务完成。但当前局势对任务目标胤禛极度不利,宿主生存几率根据现有数据推算,低于0.01%。建议宿主……尽快采取补救措施。】
低于……0.01%……
不,绝不!
她猛地坐直身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刺穿了脑海中的轰鸣,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被强行压回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的狠厉与清明。
「补救措施……」她于脑海中冰冷地追问系统,「具体指什么?我现在去找胤禩,告诉他我辅佐错了人,让他把到手的皇位还给老四?你看他会不会当场将我乱刀分尸!」
【……基于现有数据分析,此行为导致宿主死亡率100%。】
「那么,」年素言眼底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算计光芒,「让胤禛‘意外’死在宗人府,我再辅佐一位新帝,算不算完成任务?」
【警告!核心任务目标“胤禛”死亡,将直接判定任务失败,宿主即刻抹杀。】
此路不通。弑君(哪怕是未来的)也不行。
冷汗再次渗出,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系统说她生存几率低于0.01%?那她就必须找到那被忽略的、唯一的生路!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壁,落在了外面那些臂缠白布的八爷党兵士身上。八爷党……铁板一块?不,从来都不是。胤禩温润,揽的是“贤名”;胤禟狡黠,掌的是“财路”;胤䄉莽直,凭的是“身份”;胤禵……远在西北,手握重兵,他心中难道就真的甘愿臣服?
尤其是九阿哥胤禟,他倾尽家财资助胤禩,图的是什么?从龙之功?他与胤禩私交甚笃,但这份“笃”,在绝对的利益和权力面前,能有多坚固?自己这些年为八爷党经营暗中财路,与胤禟在银钱事务上打交道最多,深知此人看似支持胤禩最力,实则内心自有盘算,并非毫无缝隙……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划过了她的脑海。
缝隙!就从这里入手!
马车在寂静中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年素言靠在车壁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幻不定。她想起自己穿越之初的惶恐,绑定系统后的如履薄冰,在八爷党中周旋的步步惊心,以及这些年为了那个“目标”所付出的所有心力、布下的所有暗棋……
难道这一切,真的都要付诸东流?连同她的……生命?
马车在挂着“年府”灯笼的门前缓缓停下。茯苓在外面轻声禀报:「主子,到了。」
年素言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脸上重新恢复了惯有的那种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沉肃。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斗篷,确保自己看不出丝毫异样,这才扶着茯苓的手,稳稳地下了马车。
脚步踏上府门前冰冷的石阶,她微微侧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茯苓极快地吩咐了一句:
「茯苓,去请九爷过府一叙。」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