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的风波刚刚平息,内务府的暗流便再次涌动。这一次,麻烦出在了看似不起眼,却关乎整个紫禁城冬日体面的物事上——宫炭。
时值深冬,北京城天寒地冻,宫内各殿阁对炭火的需求量极大。内务府营造司负责宫炭的采买与分发,往年这本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但今年,却接连有低位嫔妃和不得势的太监宫女抱怨,领到的宫炭烟大气劣,不耐烧,甚至掺杂了大量碎石土块,根本无法取暖。
消息零零散散,起初并未引起太大重视。但不知怎的,这些话头竟隐隐约约传到了年素言的耳朵里。她如今协理内务府采买,虽主要精力在“汇通天下”和大型贡品上,但宫炭之事既然与采买相关,又涉及宫内安稳,她便留了心。
她没有立刻声张,而是让影七暗中查探。结果令人心惊。营造司负责宫炭采买的郎中,名叫德寿,是已故孝懿仁皇后远支族亲,在内务府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今年并未向往年合作的几家老字号炭商采购,而是转而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兴隆炭行”进了大批所谓的“上等红罗炭”,价格却比往年高了近三成。而这家“兴隆炭行”的东家,经查,与隆科多府上的大管家,是连襟。
线索再次指向了隆科多!
年素言看着影七搜集来的证据,眉头紧锁。隆科多这是铁了心要跟她过不去,手段一次比一次阴损。宫炭虽小,却关乎后宫安宁,若因此闹出冻病嫔妃、甚至引发火灾的事端,她这个协理采买的人,首当其冲要承担责任。
直接揭发?德寿是内务府老人,关系盘根错节,隆科多更是树大根深,没有铁证,极易被反咬一口。隐忍不发?只怕隆科多会变本加厉,而且那些受苦的底层宫人何其无辜。
她沉思良久,决定换个法子。她命人悄悄从各处分发的宫炭中,取了些样品,又让“汇通天下”的掌柜,设法从市面上正规炭行买来了真正的上等红罗炭。
这日,雍正召年素言询问“汇通天下”年节供货事宜。事情禀报完毕后,年素言并未立刻告退,而是面露些许难色,欲言又止。
雍正何等敏锐,放下茶盏,淡淡道:「有事便说。」
「回皇上,」年素言斟酌着词句,「奴婢近日听闻宫中有些许议论,关乎冬日用炭。奴婢想着,皇上日理万机,龙体安康最是要紧,若是炭火不济,恐伤了圣体。故而……奴婢冒昧,让手下人从市面上寻了些上好炭样,也与宫内如今所用的炭略作了比对,不知……是否可请皇上御览,评判一二?」
她没有直接告状,而是以关心皇帝龙体为切入点,将问题巧妙地抛了出来。
雍正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对后宫那些龃龉并非一无所知。「呈上来。」
苏培盛立刻将两个托盘端上。一个盘里放着几块颜色暗沉、表面粗糙、夹杂明显碎石的炭块;另一个盘里则是几块乌黑发亮、质地坚实、断面有金属光泽的上好红罗炭。高下立判。
雍正拿起那劣质炭块,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看另一盘的好炭,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久居宫中,岂会分辨不出炭火好坏?
「这是宫内如今用的?」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
「奴婢不敢妄断,」年素言垂首道,「只是听闻有些殿阁分发如此。为免以讹传讹,故而取样请皇上圣裁。」
雍正将劣质炭块丢回托盘,发出沉闷的响声。「朕记得,宫炭采买一向由营造司德寿负责。」
「是。」年素言应道,不再多言。
「苏培盛,」雍正吩咐道,「你去,拿着这两盘炭,带着朕的口谕,去问问德寿,朕的宫里,什么时候用得起这种破烂玩意儿了?让他给朕一个解释。」
「嗻。」苏培盛躬身领命,端起托盘退下。
养心殿内陷入一片寂静。雍正看着年素言,目光深邃:「你倒是会找由头。」
年素言心知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也不慌乱,坦然道:「奴婢只是觉得,皇上乃天下之主,纵是细微之处,亦关乎圣体尊严。奴婢既蒙皇上信任,协理内务,见此不妥,不敢隐瞒。」
雍正冷哼一声,却没有责怪的意思。「隆科多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这话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年素言听。年素言屏息静气,不敢接话。帝王心术,最忌臣下挑拨离间。
不多时,苏培盛回来了,面色有些古怪:「皇上,德寿在外跪着呢,说是……说是他失察,被那‘兴隆炭行’的奸商蒙蔽,愿意领罪,并即刻追回劣炭,更换上品。」
认罪认得如此干脆?年素言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早已准备好的弃车保帅之策。德寿把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承认是失察,而非贪墨,最多就是个罢官夺职,却保全了背后的隆科多。
雍正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对苏培盛道:「传朕旨意,营造司郎中德寿,昏聩失察,有负圣恩,着革去官职,永不叙用。其名下家产,抄没充公,补偿宫内损失。内务府大臣监管不力,罚俸一年。至于那‘兴隆炭行’,立即查封,东家移交顺天府严审。」
处置了德寿,敲打了内务府大臣,却对隆科多只字未提。
「年素言,」雍正看向她,「宫炭采买一事,暂且由你兼管起来。务必确保宫中用度,再无此等纰漏。」
「奴婢领旨。」年素言心中明了,这是将一块烫手山芋,同时也是树立威信的机会,交给了她。经此一事,她在内务府的权力无形中又扩大了一分。
退出养心殿,年素言看到德寿还失魂落魄地跪在殿外冰凉的青石板上,脸色灰败。她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回到西暖阁,茯苓迎上来,低声道:「主子,隆中堂府上派人送来一份礼单,说是……说是恭贺主子协理内务,聊表心意。」
年素言接过礼单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着不少珍玩古画,价值不菲。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还是警告?
她将礼单随手丢在案上,对茯苓道:「原样退回。就说,心意领了,但无功不受禄,不敢僭越。」
她不会接受隆科多的任何“好意”,这只会授人以柄。这场斗争,远未结束。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起的细雪。紫禁城的冬天,格外的冷。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像这炭火一样,即便身处最寒冷的角落,也要持续燃烧,散发出足够的热量,才能不被这无情的宫墙吞噬。
今日她借皇帝之手,除掉了德寿,暂时压制了隆科多的气焰。但下一次呢?下下次呢?隆科多根基深厚,绝不会因为一次失利就罢手。而雍正,永远会首先考虑朝局平衡。
她必须尽快积累更多的资本,无论是财富,还是人脉,或者……是更不可或缺的价值。
炭火在铜盆中噼啪作响,映照着她沉思的脸庞。在这危机四伏的紫禁城中,她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明亮。
试炼,才刚刚开始。而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风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