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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臭、黑暗、冰冷。
排污渠如同城市消化系统的癌变肠道,无尽地向前延伸。王橹杰和穆祉丞互相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污水中艰难跋涉。每一次迈步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肺部火辣辣地疼,吸入的空气混杂着甲烷和腐烂物的刺鼻气味,令人作呕。
身后“灯塔”基地殉爆的沉闷巨响早已被蜿蜒的渠道吞噬,只剩下死寂和脚下污水流淌的汩汩声。但这寂静反而更加令人窒息,仿佛那头被他们激怒的名为“L”的庞然巨物,正潜伏在黑暗尽头,随时会伸出利爪。
守夜人最后的话语如同烙印,灼烧着王橹杰的意识:“去‘彼岸花’!找‘园丁’!” 这是用生命换来的线索,是他们在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的航标。
“彼岸花……园丁……”穆祉丞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水流声掩盖。他的状态极差,精神反噬的创伤加上物理上的折磨,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的恍惚状态,仅凭本能跟着王橹杰移动。
“坚持住,祉丞。”王橹杰用力架着他,自己的情况也同样糟糕。脑海中那系统的“标记噪音”在经历了“反向侵蚀”的剧烈冲击后,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微弱如蚊蚋,时而尖锐如针扎,带来一阵阵眩晕和神经性的抽痛。他知道,这不仅是系统本身的标记,更可能包含了“L”盛怒之下留下的、更加恶毒的追踪印记。
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彼岸花”,否则不等追兵到来,他们自己就会先倒在这污秽的迷宫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几个小时?还是整整一天?时间在黑暗和痛苦中失去了意义。就在王橹杰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被疲惫和绝望彻底磨灭时,前方渠道的侧壁上,出现了一个锈蚀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铁梯,向上延伸,没入头顶的黑暗。
梯子旁边,刻着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一个抽象化的、如同火焰般扭曲绽放的花朵图案。
彼岸花!
王橹杰精神一振,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用力摇晃着意识模糊的穆祉丞:“祉丞!看!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穆祉丞勉强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聚焦在那个符号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攀爬这锈蚀湿滑的铁梯成了新的挑战。王橹杰先将穆祉丞勉强推上几阶,然后自己再跟上,用身体顶住他,防止他滑落。每一阶都如同跨越刀山,锈蚀的金属边缘割破了他们的手掌,鲜血混着污泥滴落。
终于,他们爬到了顶端,推开一个沉重的、伪装成井盖的出口。
清新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他们几乎晕眩。外面似乎是城市边缘一片荒废的苗圃或者植物园,夜色深沉,星月无光,只有远处城市的光晕在天际涂抹出一片模糊的橘红。
他们瘫倒在冰冷的草地上,如同离开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相对干净的空气。
休息了不到五分钟,王橹杰便强迫自己爬起来。这里并不安全。他环顾四周,借着微光,看到不远处有一栋被各种疯长的植物几乎完全吞噬的老旧玻璃花房,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园丁”会在那里吗?
他搀起穆祉丞,两人踉跄着走向花房。花房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内部空间比想象中要大,高大的玻璃穹顶大多破损,蔓生的植物如同绿色的潮水,淹没了原本的走道和花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腐殖土的气息,还有一种……奇异的、类似电子元件散热时的微弱臭氧味。
“有人吗?”王橹杰压低声音喊道,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花房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老式煤油灯,从一片巨大的、形态奇特的蕨类植物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提灯者是一个老妇人,穿着沾满泥土的工装,头发花白,用一块褪色的头巾包着。她的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如同夜行动物,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光。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在深夜照料自己花园的普通老园丁。
但王橹杰瞬间绷紧了神经。普通园丁不会在深夜出现在这种荒废之地,更不会在眼神中透出那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平静。
老妇人提着灯,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两人,最后停留在王橹杰脸上,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迷路的孩子,为何踏足死者的花园?”("Lost children, why tread in the garden of the dead?")
这句话如同某种暗语。王橹杰心脏狂跳,他想起守夜人的话,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说道:“我们寻找……能让死者苏生的‘园丁’。”("We seek... the Gardener who can make the dead live again.")
这是守夜人未曾提及的,但王橹杰凭借直觉,说出了这句充满象征意义的话。
老妇人——园丁——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她提着灯,走近几步,昏黄的光晕照亮了王橹杰和穆祉丞苍白而肮脏的脸。她的目光尤其在他们额角、以及因为精神痛苦而微微抽搐的太阳穴附近停留了片刻,仿佛能直接看到他们脑中那不属于自己的“异物”。
“跟我来。”她没有再多问,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提着灯,走向花房更深处。
王橹杰和穆祉丞对视一眼,跟了上去。园丁带着他们穿过由植物构成的天然屏障,来到花房中心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简陋的工作间,摆放着各种园艺工具、土壤样本,以及一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看起来像是自制或改装过的电子设备,线路杂乱地缠绕在植物的根茎之间。
工作台中央,甚至还有一个微型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全息投影,显示着某种复杂的、不断变化的植物经络图谱,其中似乎还掺杂着类似电路的结构。
这里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花房。
“坐。”园丁指了指角落两个用树根粗略打磨成的凳子,然后从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式冰柜的改造体里拿出两瓶清澈的液体递给他们,“喝掉。能暂时安抚你们脑子里那些……吵闹的东西。”
王橹杰接过瓶子,没有立刻喝,而是警惕地看着园丁。
园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如果我要害你们,就不会带你们进来。守夜人用他的‘光’为你们引路,我尊重他的选择。”
提到守夜人,王橹杰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不再犹豫,拔掉瓶塞,将瓶中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液体一饮而尽。一股温和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脑海中那尖锐的“标记噪音”和阵阵抽痛,竟然真的缓和了许多,虽然并未消失,但变得可以忍受了。
穆祉丞也喝下了液体,他涣散的眼神稍微凝聚了一些,剧烈起伏的胸膛也渐渐平复。
“守夜人……他……”王橹杰声音沙哑。
“他回归了寂静。”园丁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自然现象,“但他点燃的火炬,需要有人继续传递。”她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你们对‘L’做了什么?他/她的‘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被蚊虫叮咬后的烦躁。”
王橹杰心中巨震!这个园丁,竟然能感知到“L”的状态?!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隐瞒,将“灯塔”基地中,利用“心灵放大器”进行“反向侵蚀”的尝试简要说了一遍。
园丁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当听到王橹杰描述那凝聚了两人意志的精神长矛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赞赏。
“以凡人之魂,逆击高维之影……很疯狂,但也……很勇敢。”园丁评价道,她走到工作台前,操作着那些奇特的设备,幽蓝色的全息投影开始变化,显示出更加复杂、仿佛融合了生物神经与电子回路的网状结构。
“你们伤到了他,虽然微不足道,但如同在完美的程序里植入了第一个病毒。”园丁转过身,看着他们,“但这意味着,你们也被他标记为了最高优先级的‘清除目标’。普通的藏匿已经毫无意义。”
“那我们该怎么办?”王橹杰问,“‘彼岸花’到底是什么?我们能在这里得到什么?”
“‘彼岸花’……并非一个地方,而是一个……概念。一个存在于系统监控缝隙中的、由不愿屈服者构成的松散网络。”园丁缓缓说道,“我们是被‘创世纪’及其造物遗弃、迫害,或因知晓太多而被迫隐藏的‘残渣’。我们研究它,试图理解它,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抗它。”
她指了指周围那些与植物共生的奇特设备:“这里是我的‘苗圃’,我研究的是‘普罗米修斯’系统与生物意识的接口,尝试培育能够干扰甚至‘共生’那种控制信号的……特殊植物。”
王橹杰和穆祉丞看着那些在幽蓝光芒下仿佛具有生命的奇异植物,心中充满了震撼。这个世界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你们需要的,不是暂时的藏身之所。”园丁的目光变得锐利,“你们需要的是力量。是能够真正保护自己,甚至……反击的力量。”
她走到一株尤其奇特的植物前,它通体呈现出半透明的银灰色,叶片如同精密的电路板,脉络中流淌着微弱的、仿佛数据流般的荧光。“这是‘神经蕨’,它能一定程度上吸收和转化特定的精神波动信号。我可以尝试将它的提取物与一些……其他东西结合,为你们制作临时的‘认知迷彩’,能在短时间内极大削弱系统的追踪精度。”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园丁话锋一转,“要真正对抗‘L’和‘创世纪’,你们需要了解你们的敌人,需要找到他们的弱点。”
她操作设备,全息投影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残缺不全、似乎来自不同来源的资料碎片。
“根据我们多年来零星收集的信息,‘创世纪生物科技’远不止一家公司。它是一个横跨多个领域、背景深不可测的庞大复合体。‘普罗米修斯’系统可能只是其庞大计划的冰山一角。”
“有迹象表明,他们似乎在利用收集到的高纯度‘情感能量’,进行某种……涉及意识上传、虚拟永生,甚至是高维空间沟通的禁忌实验。”
“而‘L’,作为区域管理员,权限虽高,但并非顶点。在他之上,还有更神秘的存在。而且,正如李衍所猜测,‘创世纪’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资源竞争和理念分歧……这或许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园丁提供的碎片信息,拼凑出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恐怖的图景。王橹杰和穆祉丞意识到,他们卷入的,不仅仅是一场个人自由的争夺战,更可能触及了某些关乎人类未来命运的可怕秘密。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穆祉丞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基本的冷静。
园丁从工作台下拿出一个看起来极其古老、像是用某种生物甲壳雕刻而成的U盘,递给他们。
“这里面,有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地址,和一个身份验证密钥。地址指向一个位于网络深层、被称为‘废都’的匿名信息黑市。那里是各种灰色信息和违禁技术的交易地,也可能……有关于‘创世纪’内部派系和‘L’更多情报的线索。”
“但同时,‘废都’也鱼龙混杂,极度危险。‘创世纪’的眼线同样遍布其中。你们必须万分小心。”
她看着两人,眼神如同淬火的钢铁:“这是我能给你们的最直接的帮助。接下来的路,需要你们自己去闯。记住,信任是‘废都’最昂贵的奢侈品,也是最快致命的毒药。”
王橹杰郑重地接过那个温润而诡异的U盘,感觉重若千钧。
“我们需要装备。”王橹杰说,“至少,需要能连接‘废都’的设备,以及一些防身的东西。”
园丁点了点头:“我可以为你们准备一些基础的东西。但更高级的,需要你们在‘废都’自己想办法。”她顿了顿,“在你们离开之前,我需要采集你们的一些生物样本,尤其是脑脊液和带有芯片残留信号的神经组织液。”
王橹杰和穆祉丞心中一紧。
“为什么?”
“为了制作‘认知迷彩’,需要分析你们与系统连接的具体特征和‘L’留下的标记模式。”园丁解释道,语气不容置疑,“这也是进一步研究如何对抗‘普罗米修斯’的关键。放心,过程会有些不适,但不会对你们造成永久性伤害。”
看着园丁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王橹杰和穆祉丞知道,他们没有选择。要想获得帮助,就必须付出代价。
采集过程确实如同园丁所说,充满了不适感。冰冷的器械,抽取体液时的刺痛,以及那种被深入探查的赤裸感,都让人极其难受。但两人都咬牙忍耐了下来。
完成采集后,园丁给了他们一些干净的衣服、食物、水,以及一个经过特殊改装、无法追踪的平板电脑和两个简易的、带有微弱信号干扰功能的胸针。
“平板里预装了进入‘废都’边界的引导程序和基础工具。胸针的干扰效果有限,但聊胜于无。”园丁将他们送到花房门口,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记住,‘彼岸花’网络并非无所不能,我们也在黑暗中摸索。每一次联系,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暴露我们所有人。”园丁最后叮嘱道,她的身影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有些模糊,“活下去,然后……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知道,蝼蚁,亦有撼树之志。”
王橹杰和穆祉丞对着园丁,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再次投入了外面那片危机四伏的、渐渐苏醒的城市森林。
他们有了新的目标,新的线索,但也面临着更加未知和致命的危险。
“废都”……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废弃花房周围的植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微小幅度,缓慢地改变着朝向,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息。园丁站在花房中央,看着全息投影上刚刚从王橹杰和穆祉丞样本中分析出的、一组异常活跃的、带着某种“污染”特质的神经信号数据,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种子已经播下……”她低声自语,“能否在废墟中开花,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与此同时,在某个无法定位的幽暗空间里,管理员“L”看着屏幕上刚刚平复下来的、代表王橹杰和穆祉丞的标记信号,以及那份关于“灯塔”基地彻底摧毁、守夜人确认消亡的报告,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愠怒:
“清理掉了两只比较麻烦的虫子,和一個老旧的老鼠洞……但另外两只,似乎找到了新的藏身处?”
他/她敲击着扶手,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启动‘清道夫’协议,提高信息监控等级。重点关注所有异常的生物信号波动和……植物相关的非对称数据流。”
“另外,向‘董事会’提交报告,申请调用‘猎犬’权限……是时候,结束这场令人不快的捉迷藏游戏了。”
一场围绕著“废都”信息、涉及更高层级对抗的、更加残酷的猎杀与反猎杀,即将拉开序幕。而王橹杰和穆祉丞,在这漩涡中,如同两叶扁舟,能否找到通往彼岸的航路,还是最终沉没于数据的深海?一切,仍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