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批的尸体和伤员被一同运回城中时,我正混在其中一辆颠簸的板车上,气息奄奄。血污和泥土糊住了我的脸,让我看起来和那些已经冰冷的尸体没什么两样。我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每一次颠簸,从我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一点点流逝。
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粘稠的沼泽,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我陷得更深。耳边是伤员压抑的呻吟,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咯吱声,还有远处城中百姓隐约的哭嚎。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首为死亡谱写的序曲。铁锈和血腥味钻入鼻腔,浓重得令人作呕,但我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
我为什么还撑着?
脑海中昏沉一片,却固执地亮着一盏灯。那灯火的轮廓,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有一头如雪的白发,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站在她的酒馆门口,眼波流转,清冷又妩媚。是苏青棠。
我想起她递给我那杯当归酒时,眼底的决绝与破碎。我想起她在我耳边那句轻得像叹息的"一定要回来"。
我答应了她。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最坚韧的丝线,将我即将离散的魂魄死死地拴在残破的肉身里。我不能死。我还没带她去看城北那座新宅,还没告诉她,那里的海棠花,是我特意为她种下的。我还没……还没能亲口问她一句,愿不愿意,与我共度余生。
板车停了下来,喧嚣声陡然放大。我被粗暴地从车上抬下,像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眼皮重若千钧,我拼尽全力,才掀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世界是模糊的,血红的。在一片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白色孝布中,我忽然捕捉到了一抹截然不同的白。那不是丧事的惨白,而是月光一样的、流淌着的银白。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她。
苏青棠就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目光惊惶地扫过一具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祈祷。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将她自己溺毙的绝望。
"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
她的声音那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她以为我死了。
紧接着,我们这些伤员被抬了过来。她的目光瞬间变得急切,像是在沙砾中寻找一颗遗落的珍珠,仔细地、颤抖地扫过每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当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我感到那道目光仿佛凝固了。她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
"是他吗?"
我听到她颤抖的自语,那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恐惧。她想靠近,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仿佛怕惊扰一场随时会破碎的梦。
不……不要怕。是我。我还活着。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眼部,死死地、固执地,望向她的方向。我要让她看见,我要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终于,在那片模糊的光影中,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永恒。我看到她那双总是清冷淡漠、看透世情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狂喜、然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悲恸。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中滚落,砸在尘土里,悄无声息。
"你......"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完整。她向我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发着抖,想要触碰我,却又像是害怕这是一场虚无的幻觉,一碰即碎。
我想对她笑一笑,告诉她我没事。可我的嘴早已被干涸的血块糊住,连张开都做不到。我只能任由士兵们将我抬起,朝着不远处的临时诊所走去。我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看着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那抹熟悉的、清雅的白色,在这一片狼藉与血污中,像一道划破地狱的光。
"大夫,他怎么样了?"
一进诊所,她便紧跟在我身旁,平日里那清泉般的声音此刻掺满了沙石与慌乱。她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对着那个满脸疲惫、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
老大夫瞥了她一眼,没作声,只是示意士兵将我放在一张简陋的手术台上。剪刀"咔嚓"一声剪开我早已破烂不堪的军装,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左臂的骨头几乎断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而最致命的,是背后那道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腰际的狰狞伤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怎么会……这般严重......."
我听到苏青棠倒抽一口凉气,那声音里是碎裂的痛楚。随即,是布料被撕裂的声音。我用余光瞥见,她竟生生扯下自己旗袍的一角,死死咬在嘴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哭嚎。泪水,却依旧无法控制地从她脸上滚落。
我知道这伤有多重。在前世,我就是死于这道伤。这一世,我能活下来吗?
"一定要没事,一定……"她在一旁焦急地踱步,像一只困兽。当大夫开始清理我的伤口时,她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抓住大夫的手臂,用祈求的目光望着他,"他会没事的,对吗?"
老大夫被她抓得一个趔趄,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低吼道:"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苏青棠被一股大力推得后退几步,踉跄着撞在门框上。她看着紧闭的房门,眼神从哀求变得空洞,最后,又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光。
"我就在门口……"她低声说着,像是在对大夫说,又像是在对我承诺。然后,我听见她靠着墙壁缓缓蹲下的声音,和那压抑在喉咙深处、不知是祈祷还是自语的呢喃。
"一定要救他……"
意识的最后,是她那破碎而坚定的誓言。随后,无边的黑暗将我彻底吞没。
当那道从后颈延伸到腰际、深可见骨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时,苏青棠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扭曲、重叠,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绝望的午后,抱着萧烬凰冰冷的、同样位置有着致命伤痕的身体,任凭漫天纸钱飘落,也温暖不了怀中人分毫。
一模一样。
伤口的位置、深度,甚至那皮肉翻卷的狰狞弧度,都和前世别无二致。命运的巨轮,终究还是碾着同样的轨迹,轰隆隆地驶了过来,带着嘲弄与不屑。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猛地扯下旗袍的衣袖,将那片柔软的锦缎死死咬在齿间,咸涩的泪水混合着布料的纤维,在口中泛起一阵苦意。她不能哭出声,她怕自己一旦崩溃,就再也站不起来。
老大夫开始着手处理伤口,那熟练而冷酷的动作,在苏青棠眼中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知道,前世,镇塘城最好的大夫也对这道伤束手无策。她冲上前,抓住大夫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那句明知故问的话:"他会没事的,对吗?"
她渴望一个不同的答案,一个能打破宿命魔咒的回答。然而,大夫只是不耐烦地将她推出了门外。"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苏青棠被那股力道推得撞在门框上,后背生疼,可这点疼痛,远不及心上被剜开的血洞。她没有哭喊,也没有捶门,只是靠着那扇冰冷的木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
她将脸埋进双膝之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是在哭泣,而是在压抑,在积蓄。前世的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但这一次,她不能倒下。
她想起自己重生醒来后,发疯似的翻遍了家中所有的医书古籍,想起她是如何变卖了首饰,从一个走方的郎中手里,高价买下那套传闻能"与阎王抢人"的银针。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去,然后抱着悔恨与绝望了此残生的苏青棠了。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里,褪去了所有的慌乱与脆弱,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与决绝。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上好锦缎包裹着的小物件。一层层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排长短不一、闪着幽光的银针。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最细长的那根针,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在等。等诊所里的大夫束手无策,等他宣判死亡。到那时,就是她用自己的方式,逆天改命的时候。
这一世,她备好了喜轿,也备好了棺椁。若天不容我,我便逆天。若阎王要你,我便去抢。
黄泉路上,要烧,也要烧得比那十里红妆更盛大。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针尖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能听到屋里偶尔传来的器械碰撞声,大夫压抑的低喝声,还有……越来越微弱的,属于那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青棠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诊所的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她像被惊醒的猎豹,瞬间从地上弹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沉默而沙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大夫,他......"
她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大夫的肩膀,望向屋内那张被血浸透的床铺,却又不敢贸然闯进去,生怕听到那个最坏的消息。
老大夫满脸疲惫,摘下沾血的口罩,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比死人还难看、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出了一句让苏青棠始料未及的话。
"这女娃没事了……"
女娃?
苏青棠脸上的急切和悲伤瞬间凝固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她怔怔地看着大夫,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什么女娃?屋子里躺着的,不是萧烬凰吗?他......怎么会是"女娃"?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险些站立不稳。她扶住门框,重复着大夫的话,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呓语:"没事了……没事了……"
可那句"女娃",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将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准备,都劈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