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漫过雾隐山的山脊时,陈默的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终于被一股刺眼的光亮打捞上来。他躺在一辆颠簸的皮卡后座上,身上盖着件带着柴油味的军大衣,胳膊上的伤口被草草包扎过,绷带渗着暗红的血渍。
“醒了?”驾驶座传来老张头嘶哑的声音,后视镜里映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林教授在副驾,刚才发了回昏,现在好点了。”
陈默撑起身子,后脑勺突突地疼。他记得走出矿洞后,自己没撑住晕了过去,是老张头拦了辆进山收山货的皮卡。车窗外,雾隐山正慢慢后退,那座望川旅馆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被晨雾半掩着,像块没被擦干净的污渍。
“报警了吗?”陈默的嗓子干得像砂纸。
“报了,刚才在山脚下有信号了。”老张头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警察说要等技术队上来,这山太偏,估计得下午才能到。”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林教授说……他要自首,当年的事,还有这几天的死……”
陈默看向副驾,林教授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脸色灰败如纸,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梦话。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竟透出几分诡异的银光。
皮卡在盘山公路上晃悠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山脚下的小镇。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东西,路边的杂货铺刚掀开卷帘门,油条摊的油烟混着晨露的湿气飘过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却让陈默觉得格外陌生。
他们在镇口的诊所停下,医生重新处理了陈默的伤口,又给林教授挂了吊瓶。警察来得比预想中快,穿制服的人走进诊所时,林教授突然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声音嘶哑却清晰:“我坦白,人是我间接害死的,三年前……还有现在……”
陈默看着他被警察带走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对错、罪罚,在雾隐山那摊烂泥里,早就分不清了。老张头蹲在诊所门口,抱着头呜呜地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呢?”陈默走过去,递给她一瓶水。
老张头接过水,手还在抖:“我也去自首……当年收了钱,瞒了事,该受罚。”她抬头看陈默,眼里满是惶恐,“小伙子,你说……那东西真的还在吗?那个穿古装的男人……”
陈默没回答。他想起男人消失在矿洞黑暗里的背影,想起那句“望川旅馆永远欢迎客人”。有些事,不必说透,就像雾隐山的雾,散了又会起,遮着底下的龌龊,也藏着没说出口的恐惧。
警察录口供时,陈默尽量说得简略,没提矿洞里的古装男人,也没说那两块诡异的血玉。说出来,谁会信?多半会被当成创伤后胡言乱语。他只说周女士、赵宇、苏晴因旧怨自相残杀,自己是正当防卫。
录完口供已是傍晚,夕阳把小镇的屋檐染成金红色。陈默拒绝了警察安排的住处,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在路边拦了辆去县城的中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开出去很远,他回头望了一眼,雾隐山的轮廓已经淡成了水墨画里的一抹青灰。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像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他流血的胳膊上,另一头,还拴在那座山里。
回到市区已是深夜。陈默租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顶楼,推开窗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他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周女士泛白的眼球,苏晴姐姐消散的身影,还有古装男人含笑的脸。
他起身翻出表叔留下的那串钥匙,望川旅馆的铜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表叔为什么突然把旅馆丢给他?是知道会出事,还是……早就被卷了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像丢了魂。伤口拆线时,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但他总觉得胳膊里有股寒意,阴雨天时尤其明显。新闻里没提雾隐山的事,大概是被压了下来,这种偏远地方的命案,往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了结了。
直到第七天,一封快递寄到了他手上。
信封是牛皮纸的,没有寄件人地址,只在右下角盖着个模糊的邮戳,看字迹像是手写的“雾隐山”。陈默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信笺,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
“旅馆漏雨,需人修补,盼君归来。”
字迹苍劲,带着股熟悉的寒意,和矿洞里那个古装男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陈默捏着信笺的手在抖,纸页边缘有些粗糙,像是从什么旧本子上撕下来的。他突然想起望川旅馆小房间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下的毛笔字——难道那字是那个男人写的?
他想去把信撕了,扔进垃圾桶,彻底和那座山、那个旅馆撇清关系。可手指悬在半空,却迟迟下不去手。
他想起苏晴临死前的眼神,想起林教授的忏悔,想起老张头的眼泪。那些人,那些事,像卡在喉咙里的刺,咽不下去,也拔不出来。
如果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只要有人带着贪婪和怨恨上山,那东西就会一直存在。那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会不会是某个和苏晴姐姐一样,只是想去寻个真相的普通人?
陈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城市的光很亮,亮得照不出阴影,可他知道,阴影一直都在,藏在光鲜亮丽的角落,藏在每个人的心里,就像雾隐山的雾,从未真正散去。
他把信笺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翻出手机,订了一张回雾隐山方向的车票。
他不知道回去会面对什么,是那个古装男人,是再次苏醒的邪祟,还是更多藏着秘密的客人。但他知道,有些债,躲不掉;有些事,总得有人去了结。
也许望川旅馆的故事,真的还没结束。
而他,陈默,成了下一个不得不走进故事里的人。
出发那天,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不大,却带着股熟悉的凉意。陈默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看着远处驶来的火车,心里一片平静。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笺,又摸了摸胳膊上的伤疤。那里的寒意似乎淡了些,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刺破雨幕,陈默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上去。
车窗外,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城市的轮廓晕染开。而远方,雾隐山的方向,一片朦胧,像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望川旅馆的门,大概还虚掩着,等他回去,亲手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