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高峰的电车,像一条臃肿疲惫的钢铁巨虫,在城市的脉络里缓慢爬行。车厢里,空气闷热而黏稠,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外面飘进来的尾气味。林澈被裹挟在人群中,像一颗不由自主的沙粒。他今年大二,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满了专业书和绘图工具。他的干净清爽,与周遭的油腻混沌格格不入。
就是这种格格不入,让他成了被瞄准的目标。
起初是后背,一股轻柔却不容忽视的压力,顺着脊柱缓缓下滑。林澈以为是身后人太多,不可避免的挤压,便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然而,那触感如影随形。
紧接着,那只手移到了他的侧臀,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揉按力道。林澈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恶心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胃。他猛地想回头,可人群将他卡得死死的,他甚至连转动脖子都困难。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时刻来了。那只手,冰凉而灵巧,竟顺着他的腰侧滑到了前面,指尖在他的喉结上,极快、极轻地刮蹭了一下。
像毒蛇的信子,一触即离。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让他几乎要炸开。他用了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眼眶因为激动而泛红。他死死地盯着身后那几张陌生的脸——一个戴着耳机闭目养神的中年男人,一个低头刷着手机、面色疲惫的上班族,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每一张脸都写满了漠然和置身事外,找不到一丝一毫作恶的痕迹。
那种无处申告的屈辱感,比刚才的物理侵犯更让他窒息。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黏稠的空气里徒劳地挣扎。
“我刚才看见了!”
一个清亮、带着些许锐利的女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车厢里沉闷的死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说话的是站在斜对面的一个女孩。她看起来比林澈大几岁,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墨绿色连衣裙,肤色白皙,眼神清亮,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她正毫不避讳地扫视着林澈身后的人群。
“谁的手不干净?欺负一个学生算什么本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字句清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一瞬间,林澈身后那几个人的表情都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或尴尬,或好奇,或同样露出鄙夷的神色,但依旧无人承认。
女孩——林晚,说完这话,便用力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站到了林澈身边。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体,为林澈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喘息的空间。她身上有淡淡的、像雨后青草一样的香气,驱散了一些林澈鼻尖令人作呕的空气。
林澈的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汹涌而来,冲垮了之前的愤怒和羞耻。他侧过头,看着女孩线条优美的侧脸和紧抿的唇,哑着嗓子,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林晚闻声,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带着安抚的力量。“没事,”她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别怕,直接喊出来。”
她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状态。那目光清澈,却又仿佛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让林澈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电车到站,机械的女声报出站名。林澈该下车了。他再次对林晚道谢,然后随着人流,有些踉跄地挤向车门。就在他双脚刚踏上月台,松了一口气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也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巧合?他下意识地想。
更巧的是,他们似乎走向了同一个方向。林澈今晚约了室友,在学校后街一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拾光里”吃饭。他看着前方那个窈窕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她也是去那里?
果然,林晚的步伐从容,径直走向了“拾光里”古色古香的招牌。她先林澈一步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风铃叮当作响,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林澈站在门口,愣了几秒。一种强烈的、名为“缘分”的感觉击中了他。电车上的出手相助,同一站下车,目的地相同……这简直像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餐厅里灯光暖黄,氛围温馨。他很快在预约的位置找到了室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店内搜寻。很快,他在靠窗的一个角落卡座里看到了林晚。她独自一人,正低头看着菜单,暖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整顿饭,林澈都有些心不在焉。室友们的谈笑风生,仿佛隔着一层玻璃。他的注意力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她一个人吃饭?在等朋友?
一种冲动在他心里酝酿——去要她的联系方式。无论如何,他应该正式地、郑重地再次感谢她,并且……并且不想让这场“巧合”就此终结。
吃完饭,室友们提议再去喝点东西,林澈借口说还有点事,婉拒了。他在餐厅门口徘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跳如擂鼓,手心微微出汗。就在他鼓足勇气,准备转身回餐厅去找林晚时,他的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一个男人走向了林晚所在的卡座。
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人,甚至可以用美丽来形容。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五官精致柔和,穿着宽大的亚麻质地上衣和长裤,气质慵懒而文艺。他自然地坐在了林晚对面,将手里拿着的一本书递给她。林晚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林澈从未见过的、极其放松而亲昵的笑容。她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帮他把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耳后。
那个动作里蕴含的熟稔和亲密,像一盆冰水,从林澈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刚刚萌发的、朦胧的期待。
原来……她有男朋友了。而且,关系如此亲密。
他像个窥见了不该看秘密的小丑,仓皇地低下头,只想立刻逃离现场。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林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越过长发男人的肩膀,准确地捕捉到了他。
她看到了他脸上的慌乱、失落和尴尬。她认出了他,那个电车上的男孩。
林晚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撞破的窘迫,她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对着林澈,再次露出了那种友善的、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微笑,就像在电车上时一样。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将目光转回到了对面的长发男人身上。
林澈再一次“痴住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心动,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失落、自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复杂情绪。他像个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