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林晚像是被按下了一个奇怪的开关。
骚扰沈老师依旧是她枯燥高三生活里最亮眼的调剂，但方式悄然变了调。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看他脸红耳赤的窘态，而是开始见缝插针地、执着地追问那个悬在半空的承诺。
“沈老师，A大数学系往年分数线多少？”
“沈老师，这道压轴题如果我用洛必达，步骤分能拿全吗？”
“沈老师，你说等我考上大学……是哪个大学？有指定品牌吗？包售后吗？”
她问题刁钻，眼神灼亮，每每让沈知遥招架不住。他依旧会脸红，尤其是在她故意凑得很近，呼吸拂过他颈侧的时候。但他应对的方式，从最初的手足无措，渐渐变成了某种更沉稳、也更磨人的包容。
他会耐心解答每一个学习问题，细致到令人发指。他会帮她整理厚厚的错题本，用红笔标出关键思路。他会在她因为模拟考失利而烦躁地撕卷子时，默默把碎片捡起来，用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好，再平铺在她桌上，轻声说：“看看哪里错了，我们下次避开。”
他像个最有耐心的饲养员，用知识和温柔做饵，小心翼翼地，想把一只张牙舞爪、心思飘忽的野猫，引向一条看似更光明的康庄大道。
林晚一边享受着这种特殊的“关照”，一边又恨得牙痒痒。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撕破他那层温柔镇定的外壳，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时间在刷题、考试、以及和沈知遥无声的拉锯战中飞逝。高考结束那天，林晚拖着几乎被抽空的身体走出考场，盛夏灼热的阳光晃得她眼花。人群喧嚣，家长拥抱，眼泪与欢笑交织，她却有点茫然的空虚。
直到看见校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沈知遥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身姿依旧挺拔，在闹哄哄的背景里，像一幅被静了音的画。他手里没拿花，也没拿任何庆祝的物件，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复杂的、林晚看不太懂的情绪。
林晚心头那点空虚瞬间被填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横冲直撞的勇气。她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他面前，仰起头，汗水沾湿的刘海贴在额角，眼神却亮得惊人。
“沈老师，”她声音带着考后的沙哑，却掷地有声，“我考完了。”
沈知遥看着她，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嗯了一声。
“你说，等我考上大学。”林晚逼近一步，不管不顾地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腕，感受到他皮肤下脉搏猛地一跳，“现在，我考完了。话，是不是该说明白了？”
沈知遥没有立刻挣脱，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她，目光很深，像藏着许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过了好几秒，他才轻轻抽回手，声音低缓：“志愿填好了吗？”
“填了。”林晚盯着他，“第一志愿，A大，数学系。”
沈知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个答案烫到。他沉默了片刻，才说：“A大很好。数学系……竞争很激烈。”
“我知道。”林晚有点不耐烦了，这种绕圈子的对话让她烦躁，“沈知遥，你别跟我打哑谜！我成年了！就在上周！”
她特意强调了“成年”两个字。
沈知遥终于抬起眼，认真地看她。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里有欣慰，有某种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淹没的克制。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林晚同学”，这让她心头一跳，“你很好，非常……耀眼。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勇气，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艰涩：“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师生关系。我比你大九岁，林晚。这个年龄差，意味着我的人生已经基本定型，而你，你的世界才刚刚打开，广阔得超乎你的想象。你会遇到很多更年轻、更优秀、更适合你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留恋，却又迅速移开。
“我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林晚简直要气笑了，“你觉得我喜欢你，是你不自私就能阻止的事情吗？沈知遥，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还是你觉得我林晚，是个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楚的傻子？”
她往前一步，几乎要撞进他怀里，仰着头，眼神执拗得像头小牛犊：“年龄差怎么了？大九岁很老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成熟，稳重，会照顾人，还……”她视线往下，落在他被T恤包裹着的、线条漂亮的胸膛上，语气带了点蛮横的流氓气，“……身材好！”
沈知遥的脸瞬间又红了，这次连耳根都红透了。他下意识想后退，却被身后的树干挡住。
“林晚，别胡说……”他窘迫地移开视线。
“我没胡说！”林晚斩钉截铁，“我就问你一句，沈知遥，你喜欢我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声、远处的喧闹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沈知遥看着她，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挣扎，渴望，自卑，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避开了她那灼热得能烫伤人的目光。
“等你……到了大学，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或许就会觉得现在的想法……很幼稚。”他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吧。”
他说完，几乎是仓促地、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很快汇入了散去的人流，消失不见。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气得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槐树，树叶簌簌落下。
“沈知遥！你个胆小鬼！”她对着空气低吼，眼圈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
录取通知书毫无悬念地来了，A大数学系。
整个暑假，林晚憋着一股劲，没再去找沈知遥。她把他那天的话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气，也越想越不甘心。胆小鬼？自卑？觉得她幼稚？
好啊，那她就让他看看，她林晚认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开学前夕，八月底的天气依旧闷热。林晚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凭着记忆里某次偶然瞥见沈知遥教师信息表上填的家庭住址，一路杀了过去。
那是一个环境不错，但也不算特别高档的小区。林晚找到单元楼，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等了几秒，门开了。
沈知遥站在门后，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截结实的胸膛。他看到林晚，明显愣住了，手里拿着的毛巾都忘了擦头发。
“林晚？你……你怎么来了？”
林晚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直接投向客厅。
客厅不大，收拾得整洁干净，但此刻，靠近阳台的小茶几上，几样东西格外醒目——
一份明显是复印件的A大录取通知书，上面“林晚”两个字清晰无比。
旁边，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封面印着“A大青年教师岗前培训”、“高等数学研究”字样的书籍和笔记。还有一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最上面一张，标题是《A大数学院副教授职称评定核心期刊论文发表要求及计划》。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还僵在门口，脸上带着措手不及的慌乱，耳根又开始泛红的沈知遥。
她拉着行李箱，不由分说地挤进门，反手把门关上。然后，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仰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愤怒、委屈、还有巨大惊喜的复杂表情，眼睛亮得吓人。
“沈老师，”她一字一顿，声音带着点颤，却异常清晰，“解释一下？”
她指了指茶几上的东西：“一边拒绝我，说什么年龄差，说什么我会遇到更好的，一边偷偷复印我的录取通知书？一边备考我们学院的教授？沈知遥——”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隔着薄薄的家居服，温度灼人。
“你是不是，怕我上了大学，见了世面，就把你这个‘老男人’给忘了，所以赶紧追过来，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沈知遥的脸彻底红透了，连脖颈都漫上了粉色。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所有的退路都被茶几上那些昭然若揭的证据给堵死了。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顺着鬓角滑落，没入衣领。
他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课堂上那个游刃有余、温和包容的沈老师模样？分明就是个被心上人抓了现行，羞窘得无地自容的……纯情大男孩。
林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柔情和得意。
她踮起脚尖，凑近他泛着水汽和沐浴露清香的颈窝，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蛊惑：
“沈老师，说话呀？”
“现在，我大学考上了。”
“你人也追过来了。”
“是不是该……给我补课了？”
“补一门，叫做‘恋爱’的必修课。”
林晚的话像带着小钩子，钻进沈知遥的耳朵里，烫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补课？恋爱必修课？这丫头……怎么总能说出这种让他无法招架的话。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想后退，后背却抵在了刚刚关上的门板上，退无可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大得他怀疑林晚都能听见。
“林晚，别闹……”他声音干涩，试图找回一点师长的威严，可惜在眼前这场景下，毫无说服力。她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需要仰视他的高中生，她站在他家里，仰着那张明媚又执拗的脸，眼神亮得惊人，像个来收缴战利品的小女王。
“谁闹了？”林晚挑眉，手指不老实地从他胸口滑下，隔着家居服，能感受到底下肌肉瞬间的紧绷，“沈老师，证据确凿哦。”她朝茶几方向努努嘴，“偷偷关注我的动向，还为了我跑来A大……你这叫欲擒故纵，还是口是心非？”
沈知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茶几，那些摊开的东西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视线立刻缩了回来，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他藏了这么久的心思，小心翼翼筑起的防线，在她面前不堪一击，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我……”他想解释，说那是为了学术发展，说那是职业规划，可任何理由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在她清澈又锐利的目光下，他所有精心准备的借口都化为了泡影。
林晚看着他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心里那点得意和柔软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不再逼问，反而放软了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沈老师，我渴了。”
沈知遥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几乎是立刻转身，有些慌乱地走向厨房：“我，我去给你倒水。”
看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开的背影，林晚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她放下行李箱，自顾自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属于沈知遥的私人空间。
很整洁，甚至有点过于简洁了。灰白的主色调，书架上塞满了数学相关的书籍和期刊，只有窗台边几盆绿植增添了些许生气。空气里有淡淡的、和他身上一样的洗衣液清香，还混杂着一丝刚沐浴过的水汽。
很快，沈知遥端着一杯水回来了，动作小心地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林晚接过水杯，指尖“无意”地擦过他的手指，感受到他微微一颤。她喝了一口水，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看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样子。
“沈老师，”她放下水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空位，“坐啊，站着干嘛？这是你家欸。”
沈知遥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了，只是身体绷得笔直，和她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林晚心里暗笑，故意往他那边挪了挪。沈知遥身体瞬间更僵了。
“所以，”林晚侧过身，面对着他，一条腿曲起压在沙发上，姿态放松又带着点侵略性，“沈教授？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啊？”她特意加重了“教授”两个字。
沈知遥抿了抿唇，低声道：“下周一……开始办理入职手续，带本科生的公共数学课。”
“哦——”林晚拖长了语调，眼睛弯起来，“那岂不是……很快就要在课堂上见到你了，沈、老、师？”
这声“沈老师”叫得百转千回，带着明显的戏谑和亲昵。
沈知遥耳根刚褪下去一点的红色又漫了上来。他几乎能预见到，在大学的课堂上，被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明目张胆“注视”的场景了。那会比在高中时更难熬一百倍。
“林晚，”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正轨了，“大学生活和高中不一样，你要……”
“要学会独立，要规划未来，要拓展社交，不要沉迷于不必要的感情。”林晚抢过他的话，学着他平时温和劝导的语气，说完自己先笑了，“沈老师，你这些台词我都会背了。”
沈知遥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可是，”林晚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她再次凑近他，近到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沈知遥，我想要的，从来就很明确。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的目光直白而炽热，不容他闪躲。
“你拒绝我，无非是觉得你年纪大，觉得我是一时冲动，觉得我们不相配。”她一字一句地说，“那好啊，我们现在都在A大了。你有你的学术追求，我有的我大学生活。我们公平一点，给彼此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试着……了解一下真正的我，也让我了解一下，卸下‘老师’包袱的沈知遥，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吗？”
这不是请求，更像是通知。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也堵死了他所有退缩的理由。
沈知遥看着她，女孩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里面映着他的动摇，他的挣扎，和他内心深处，那被他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承认的渴望。
他想起几年前在美术展上，第一次看到她那幅得了大奖的画时的心动；想起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她老师后的惊喜与煎熬；想起她每一次恶作剧时狡黠的笑容，和偶尔流露出依赖时，让他心尖发软的模样。
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早地，就栽在了这个叫林晚的小姑娘手里。年龄差，师生关系，世俗眼光……这些曾经像大山一样压在他心头的阻碍，在她这般莽撞又真诚的进攻下，似乎开始摇摇欲坠。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林晚眼底开始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终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又像是解脱。他抬起眼，对上她的目光，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好。”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林晚眼睛瞬间亮了，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不过，”沈知遥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残余的、属于老师的坚持，“在学校，尤其是在课堂上，我们必须……”
“知道知道！”林晚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笑容灿烂得晃眼，“保持距离，注意影响嘛！沈老师你放心，我演技一流！”
她说着，得寸进尺地又往他身边蹭了蹭，几乎要挨到他身上，仰着脸笑嘻嘻地问：“那……不在学校的时候呢？比如现在？”
沈知遥看着近在咫尺的笑脸，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少女的清新气息，刚平复一点的心跳再次失控。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带着期待和狡黠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她过于灼热的视线，耳廓红透，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晚心花怒放，像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她不再逼近，反而心满意足地靠回沙发背，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宣布，然后开始自然地指挥起来，“沈老师，我饿了，你家有什么吃的吗？还有，我行李箱放哪里？次卧吗？”
沈知遥看着她这副反客为主、理所当然的样子，一阵头疼，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久违的、充盈的暖意。
他的公寓，他按部就班、略显清冷的生活，似乎从这一刻起，要被这个叫林晚的小丫头，彻底搅得天翻地覆了。
而他知道，自己对此，竟然隐隐有着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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