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季,黏稠得化不开。
雨水沿着黑瓦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仿佛时光在此地也变得缓慢而潮湿。
顾思住在离温萌老屋不远的一家旧式旅馆里,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呻吟。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
看着她清晨提着竹篮去买菜,午后在廊檐下安静地看书,黄昏时对着院落里那株半枯的栀子花发呆。
她的生活像一卷褪了色的水墨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更反衬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种无言的回避,比任何激烈的对抗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钝重的挫败。
他像一头困兽,被锁在名为“过往”和“现实”的双重牢笼里,找不到出口。
这日下午,雨势稍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顾思漫无目的地踱进一家隐匿在巷深处的旧书店。店内光线昏沉,书香与霉味交织,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
店主是位戴着老花镜、正在修补线装书的老人,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仿佛闯入者是只无关紧要的猫。
顾思在堆积如山的旧书间穿梭,指尖拂过泛黄脆弱的书页,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可能与温萌相关的痕迹。
直到他在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看到了一摞被遗弃的旧物——几本褪色的练习册,一叠用牛皮筋捆着的、印着淡雅花纹的信笺。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叠信笺。
最上面一张,熟悉的清秀字迹,如同昨日刚写下,却蒙着岁月的尘埃,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那是温萌的字!他绝不会认错!
信纸上的内容,是抄录的诗词片段,间或夹杂着一些零碎的、属于少女的心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今日又看到他在槐树下停留,却不敢上前。”
“濯影于此,心事谁人知……”
濯影!
这个名字,像一把遗失在时间长河深处的钥匙,猛地插入他记忆最锈蚀的锁孔,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咔哒”声。
十六岁那年,被放逐到外婆家陌生环境的灰暗时光……学校后墙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树洞里隐秘的交流……那个与他分享里尔克和《边城》,字里行间透着灵气与温柔,让他第一次感到灵魂被理解的笔友——“濯影”!
他们从未见面,只靠文字取暖。
他曾将最隐秘的孤独、对远方的憧憬,都倾诉给那个素未谋面的“濯影”。
他甚至在她消失前,鼓足平生勇气,写下了一封青涩而真挚的告白信,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树洞。
然后,是石沉大海。
“濯影”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后,他被接回父母身边,那段无疾而终的笔友情缘,成了他青春里一个带着缺憾的、纯净的梦,被妥善收藏,不敢轻易触碰。
后来,是周念的出现。
顾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逆流般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扶着布满灰尘的书架,才勉强站稳。
为什么曾经的他从未将她们联系起来?为什么?!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惊动的蜂群,疯狂冲撞。
周念和温萌同宿舍……周念的突然出现和消失……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书店,甚至顾不上和店主说一句话,一路狂奔回旅馆。雨水再次落下,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胸腔里只有火山即将喷发的灼热。
顾思再次打开了两天前周念寄给他的信:
【顾思:
当你看到这信,或许真相已大白。
是我偷看了温萌珍藏的、你写给“濯影”的告白信。嫉妒像毒蛇啃噬了我,我冒充“濯影”回复了你,让你误以为与你灵魂契合的一直是我。
也是我,残忍地告诉温萌,你厌恶她的纠缠,你选择的人是我。
我没想到,她会绝望到放弃生命……虽被救回,但她眼中的光,已经碎了。
我无颜面对你们,只能逃离。
直到听闻她与顾叔叔的婚讯,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顾思,温萌就是濯影,你年少时真正倾心的人,从来都是她。她自始至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动承受了所有背叛与掠夺。
如今顾叔叔已不在,你千万不要再错过她。她现在在南城老家。
我欠你们一句,迟到了整个青春的——对不起。
周念】
信纸无声滑落。
顾思僵立在房间中央,窗外是南城无尽的雨幕,室内是他瞬间崩塌的世界。
“呵……呵呵……”顾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比哭更难听。他抬手捂住脸,温热的液体却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混合着从发梢滴落的雨水,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抓起外套和那把泛黄的信笺,像一头终于看清了猎物的受伤野兽,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茫茫雨幕之中。
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索要答案。
而是去忏悔,去弥补,去告诉他那个失而复得的“濯影”——
我来了。对不起,让你久等,让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