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坯在旋转中坍塌的瞬间,舒佑宁的心也仿佛跟着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那团失去形状的黏土,没有像其他学员那样发出惋惜的轻呼,只是沉默地关掉陶轮,用沾满泥浆的手,耐心地将它重新揉合、压实。
老师在一旁赞许地点点头,说做陶如做人,经得起揉搓,才担得起成型。
这句话在她心里轻轻回荡。
离开陶艺教室,外面阳光正好,她步行回家,路过一个街心公园,看到几个孩子在沙坑里玩耍,他们的笑声纯粹而富有感染力。
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些平凡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正在一点点修复她感知世界的能力。
工作上,她负责的一个本土文创品牌推广项目进展顺利,客户对她提出的“在地文化深度挖掘与现代表达”的方案十分认可。
这让她找到了一种不同于过去在跨国咨询公司的成就感,更踏实,更贴近生活的温度。她开始偶尔与几位谈得来的同事线下聚餐,虽然依旧谨慎,但不再完全封闭自己。
然而,平静之下,旧日的疤痕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一天,她收到李律师转发的一封警方情况通报邮件,关于方锦驰案件中发现的新线索,可能涉及更广泛的金融欺诈。
邮件里冷静客观的法律术语,却让她当晚噩梦连连,梦中依旧是北方老房子里无尽的争吵和禁锢感。她惊醒过来,冷汗涔涔,打开床头灯,在柔和的灯光下坐了许久,才慢慢驱散那份心悸。
她意识到,法律可以惩罚罪恶,但治愈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是一条更漫长的路。
于是她预约了一位心理咨询师,决定正式面对这段创伤。第一次咨询,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听着咨询师温和地引导。离开时,她觉得脚步有些沉重,但也仿佛卸下了一点无形的重量。
…………
古城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洗净了连日来的闷热。
雨后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安然抱着猫,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着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青翠的植物叶片上滚动的水珠。
香港双年展的邀请函,像一份精致的考题,摆在她面前。
陈薇又打来电话,没有催促,只是细致地介绍了双年展的规模、参展艺术家阵容以及对于她未来发展的潜在助益。
“安然,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但作为你的朋友和合作伙伴,我希望你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有时候,直面,或许比回避更能让人真正释然”
老教授那个关于“远远看到过佑宁”的电话,也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然发芽。
她原本坚固的认知——舒佑宁在北方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被动摇了。
如果舒佑宁在香港,那场婚姻呢?那个男人呢?无数个问号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不是想追回什么,那段感情在她心里已经画上了句号。
但她无法否认,一种想要弄清楚“为什么”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想要为自己那段无端被背叛的过去寻求一个真正答案的执念,开始悄然滋生。
她打开许久未用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搜索框上悬停许久,最终,她没有输入“舒佑宁”三个字,而是键入了“香港 法律公益 项目 近期活动”。
她试图以一种迂回的、不暴露自己关注点的方式,去捕捉可能与那个人相关的、一丝微弱的信息痕迹。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既想探寻,又害怕直接面对结果。
就在安然对着搜索结果出神时,她的手机响起,是母亲打来的例行问候电话。
母女俩聊着家常,母亲无意间提起:“前两天碰到你林薇学姐的妈妈,她还问起你呢,说好久没你消息了”
安然的心轻轻一揪,林薇,正是当初发来那张婚纱照的人。
“嗯,我挺好的妈,最近在忙画展的事”她含糊地应着,迅速转移了话题。
挂断电话后,那份被刻意压下的、关于照片的记忆又清晰起来。
照片上舒佑宁那看似幸福的笑容,与老教授口中“沉稳不少”的描述,以及她自己心底那丝不合逻辑的疑虑,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烦意乱。
她站起身,走到画架前,拿起刮刀,却不是在破坏,而是开始修改那幅雨巷图。
她在灰暗的色调中,加入了一抹极其微弱的、仿佛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的金色光晕。
这抹光晕很淡,却让整幅画面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纯粹的静谧,多了一丝等待和不确定的期许。
………………
与此同时,舒佑宁的咨询师给了她一个建议: “试着将那些压抑的情绪,用某种安全的方式表达出来,不一定是语言,也可以是文字,或者其他形式”
那天晚上,舒佑宁打开了电脑上一个加密的文档。她犹豫了很久,开始敲打键盘。
她没有写具体的遭遇,而是写下了许多零碎的、充满隐喻的句子,关于风雪、囚笼、迷失的星光、以及……对一盏遥远灯火的愧疚与眺望。写着写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内心那股紧绷的、无处宣泄的能量,似乎找到了一丝出口。
………………
南方的雨季彻底过去,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蔚蓝。
安然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幅修改过的《雨巷》,那抹她自己添上去的、微弱的金色光晕,在阳光下似乎真的活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拨通了陈薇的电话,声音平静而坚定:“薇姐,香港双年展的邀请,我接受”
电话那头的陈薇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是真诚的欣喜:“太好了,安然!相信我,这会是你的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我马上安排后续事宜!”
做出决定后,安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不是因为期待重逢,而是她终于敢于去面对那座城市,面对可能潜藏在那里的、关于过去的碎片。她将此行定义为一次纯粹的职业跃进,一次对自身心境的终极考验——如果能在香港坦然自若,那么,自己才算真正走出了那段阴影。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
安然与双年展策展团队多次沟通,确定参展作品、宣传方案。
她婉拒了陈薇为她预订酒店的好意,通过一位朋友,租下了半山一处僻静服务式公寓的短租单元。那里环境清幽,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的海港,却又与都市的喧嚣保持着距离。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工作停留。
与此同时,舒佑宁的生活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心理咨询起到了一些效果,她睡眠质量有所改善,噩梦不再那么频繁。
工作上,她的项目获得了客户的高度评价,公司有意让她负责更多核心业务。她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在这个节奏舒缓的南方城市长期定居下去。
一个周五的下午,她接到李律师的通知,需要她下周初亲自前往香港,签署一些案件的关键文件,并配合完成最后阶段的司法程序。
这意味着一场持续了近两年的噩梦,即将在法律层面正式画上句号。
此时,她的心情复杂难言。
既有解脱的期盼,也有对重返那座承载了太多爱与痛城市的隐隐抗拒。
她预订了周日晚抵达香港的航班,计划停留两晚,速去速回。
……………
周一下午,香港中环,某栋摩天大楼的律师事务所。
舒佑宁在李律师的陪同下,仔细阅读并签署了厚厚一叠文件。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感觉手臂有些微微发颤。李律师伸出手,郑重地与之一握:“舒女士,恭喜你,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走出律所,外面阳光炽烈,维港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舒佑宁站在熙攘的街头,有些恍惚。
自由来得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丝不真实的轻盈。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重新呼吸这座熟悉又陌生城市的空气。
………………
同一时间,安然在双年展的展馆内,正与策展人及布展团队进行最后的沟通。
她的几幅作品已经悬挂到位,在专业的灯光下,呈现出不同于古城画室的、更加凝练动人的气质。工作结束后,婉拒了团队共进晚餐的邀请,她独自一人走出展馆。
傍晚时分,天际被夕阳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安然信步走到附近的维港旁,靠在栏杆上,望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缓缓行驶的天星小轮。
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神情平静,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
这里,毕竟是她与舒佑宁爱情开始和骤然结束的地方。
而舒佑宁,也不知不觉走到了维港附近。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最拥挤的观景平台,选择了一段相对安静的海滨步道。
她停下脚步,望着同一片海域,眼神里是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淡淡的释然。
她们之间,最近的时候,只隔着不到一百米的直线距离,中间是匆匆来往的游客和本地居民。
安然抬手看了眼时间,决定返回半山的公寓休息,她转身,汇入人流,向地铁站走去。
舒佑宁也在海风吹得有些微凉后,拉紧了薄外套的衣襟,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去往她预订的酒店。
她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步履从容,身影在璀璨的灯火和朦胧的夜色中,一闪而过,便消失在人海。
没有目光的交汇,没有心灵的感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察觉到对方存在的预兆。
就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的行星,在浩瀚宇宙中短暂地、无限接近地擦身而过,却终究遵循着各自的引力,奔向未知的远方。
缘分太浅,浅到承载不起一次偶然的回眸。
后来,安然回到了她临时的居所,站在窗边,看着脚下璀璨的“东方之珠”,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她来了,她看见了,这座城市不再让她感到刺痛。
舒佑宁躺在酒店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法律上的胜利带来的喜悦慢慢沉淀,剩下的是对未来的茫然和对过往更深的唏嘘。
她们都曾出现在对方的视野边缘,却都成了彼此背景里最模糊、最不被察觉的一个像素点。
这一次,她们真的,只是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