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羹尧凯旋,加官进爵,圣眷隆极。前朝谀词如潮,后宫翊坤宫更是门庭若市。年世兰冷眼看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象,心中没有丝毫欢喜,只有日复一日加深的忧虑。她太了解她的四郎了,赏得越厚,藏着的刀就越利。皇帝近日来翊坤宫,虽依旧带着笑意,但那笑意不达眼底。
她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了。必须在皇帝对年家的忍耐到达极限之前,给他一个宣泄的出口,也必须为自己和儿子,在这滔天权势之下,寻一个暂避锋芒、韬光养晦的理由。直接揭破是下策,沉默隐忍是坐以待毙。她要的,是一场精心计算的失控。
这一夜,月华如水。皇帝处理完政务过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年世兰并未像往常一样热情迎上,只是静静坐在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落寞。殿内没有点她平日最爱的暖甜花香,也没有那熟悉的欢宜香,只有清冷的空气。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起身,礼数周全,声音却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挥退左右,走到她身边,语气带着惯常的温和,却掩不住一丝探究:“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可是弘晟闹你了?”
年世兰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没有,晟儿很乖。只是臣妾……心里堵得慌。”
皇帝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想揽住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顿在半空,眸光沉了沉。
“世兰?”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悦和疑问。
年世兰这才缓缓转过头,烛光下,她眼眶微红,眸中水光潋滟,却不是平日撒娇的媚态,而是一种深切的、难以排解的哀伤。她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四郎,”她开口,声音带着颤,“我们夫妻多年,臣妾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清楚。嚣张,跋扈,不懂收敛,心里有什么,脸上就藏不住什么。”她自嘲地笑了笑,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可臣妾对四郎的心,从来都是真的。哪怕知道四郎心里装着江山社稷,装着前朝后宫,留给臣妾的不过方寸之地,臣妾也认了,也甘之如饴。”
皇帝眉头紧锁,看着她这罕见的脆弱与直白,心中那点不悦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好端端的,怎么说这些?”
年世兰没有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那尊许久未用的鎏金香炉旁,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炉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戚。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委屈:
“可是四郎!您告诉臣妾!为什么?!为什么您一边说着疼臣妾,一边又要用这东西绝了臣妾做母亲的念想?!”她指着那香炉,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欢宜香……欢宜香!这名字多好听啊!独独赏给臣妾的恩典!可这里面……这里面有麝香啊!!”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怨恨、委屈和绝望,重重地砸在寂静的殿宇中,也砸在了皇帝的心上。
皇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瞳孔骤缩!他猛地站起身,震惊、难以置信,以及被彻底戳穿算计的震怒,在他眼中交织翻滚。他死死盯着年世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你……你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因震惊而有些失真,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谁告诉你的?!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
“没有人告诉臣妾!”年世兰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震怒的目光,泪水肆意流淌,她却笑得凄然,“是臣妾自己察觉的!是臣妾每次靠近这香时心底莫名的不安告诉臣妾的!是臣妾停了这香后才顺利怀上晟儿的事实告诉臣妾的!”她一步步走向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撒娇邀宠的妃嫔,而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女人,“四郎,您还要骗臣妾到什么时候?您防着年家,臣妾无话可说!可您连一个孩子……连我们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容吗?!”
“住口!”皇帝厉声喝断她,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怒到了极致。他胸口剧烈起伏,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状若疯狂却字字泣血的女人,那句“不能容”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内心最隐秘也最不愿承认的角落。
他确实忌惮年家,也确实动过不让年氏血脉诞生的念头。可当弘晟真的降生,当他抱着那柔软的小身子,听着他咿呀学语,那份属于父亲的柔软也曾真切地触动过他。此刻被年世兰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揭破,震怒之余,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和……心虚。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年世兰压抑不住的啜泣声。皇帝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看清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意欲何为。
然而,年世兰只是哭着,那哭声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和一个母亲护犊的绝望,没有丝毫威胁或挑衅。她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宣泄着积压已久的委屈,然后,她缓缓滑跪在地,不再看他,只是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声音破碎不堪:
“臣妾……臣妾今日僭越了……臣妾知道……说了这些话……臣妾和四郎便再也回不去了……臣妾不求四郎原谅……只求您……看在臣妾伺候您一场的份上……看在晟儿还那么小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臣妾……臣妾以后会闭门不出安分守己……再不惹四郎心烦了……”
年世兰说完便瘫倒在地上。这一番话既有她演戏的成分,也有她的真心。在他身边两世,对他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但是想到两世以来的欢宜香,情绪还是不由爆发。
皇帝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看着跪伏在地、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年世兰,心中的震怒依旧翻涌,但那怒意,却在看到她这般姿态,听到弘晟的名字时,悄然滞涩了。
他久久没有说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