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平阳侯府的。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头那片荒芜的寒意。沈棠那些诛心之言,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彻底击碎了他残存的侥幸与愤怒,更将他一直不愿面对的、关于自身无能与愚蠢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摊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的失败,从来都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你自己的无能、愚蠢,和……识人不明!”
“或许,你该问问自己,除了怨恨他人,你还能做些什么。”
这两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荡,每重复一次,都像是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周遭的叫卖声、车马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像一个游离在世外的孤魂,与这繁华热闹的京城格格不入。
是啊,他怨恨沈梅的愚蠢,怀疑沈棠的操控,可最终拍板决定囤积药材、投资海贸的人,是他邓闯!被沈梅几句吹捧和眼泪就哄得找不着北,将家族命运押在虚无缥缈“记忆”上的人,也是他邓闯!沈棠说得对,他才是那个最该为邓家败落负责的人!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感,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将他紧紧包裹,往下拖拽。他还有什么脸面去怨恨别人?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寻求所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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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闯失魂落魄地回到邓家时,已是午后。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连下人们小心翼翼的问安都置若罔闻,径直走向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光线与声响都隔绝在外。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钱庄的债务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城东的产业半死不活,核心的“污糟”生意也因资金和信誉问题日渐萎缩……沈棠的话剥掉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外衣,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个烂到根子里的残局。
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怎么做?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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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内院,沈梅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虽病着,心思却一刻未停。邓闯一早出门,至今方归,且是那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沈棠了?他们说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焦灼折磨着她。她不能再坐以待毙!邓闯如今是她唯一的浮木,若连这根浮木都彻底厌弃了她,或者……被沈棠那个贱人蛊惑了去,那她就真的完了!
她强撑着病体起身,胡乱套了件外衫,也顾不上梳洗,悄悄溜到书房窗外,屏息凝神地偷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到。这死寂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就在这时,书房内传来邓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紧接着是瓷器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
沈梅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嘴。
里面,邓闯似乎是在发泄,粗重的喘息声隔着窗纸都能隐约听见。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重归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沈梅的心沉到了谷底。邓闯的反应,绝不像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难道……沈棠非但没有帮忙,反而彻底激怒了他?或者……说了什么关于她的话?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不行!她必须做点什么,挽回局面!她必须让邓闯知道,她还有用!她才是和他一条心的人!
可是,她能做什么?她还有什么筹码?
慌乱间,她想起了自己那点早已见底的嫁妆,想起了娘家……对!娘家!虽然父亲上次回信推脱,但若是她亲自回去,哭诉哀求,看在父女情分上,父亲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哪怕只是借一点银子周转,也能暂解燃眉之急,让邓闯看到她并非全然无用!
这个念头让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立刻回到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出最后几件稍微像样点的首饰,又对着镜子,用厚厚的脂粉掩盖住病容和额角的青紫,努力挤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
她不能让邓闯知道她回娘家求助,那会显得她更加无能。她得找个借口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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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的邓闯,在短暂的失控后,陷入了更深的绝望。摔碎的茶杯碎片散落一地,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和家业。他看着那些碎片,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沈棠最后那句话——
“或许,你该问问自己,除了怨恨他人,你还能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他还能做些什么?
收缩战线,巩固根本?他已经在做了,但窟窿太大,杯水车薪。
寻找新的机会?以邓家如今的名声和资金,谁敢与他合作?谁又肯给他机会?
去求沈棠?这个念头再次冒出来,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之前是愤怒的质问,而现在……在彻底认清自身无能之后,这个念头竟带上了一丝卑微的、近乎绝望的期盼。如果……如果她那惊人的智慧,能够……能够指点他一二……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羞耻感压了下去。他有何脸面再去求她?他又凭什么认为,她会帮他?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痛苦不堪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少爷,”是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少奶奶……少奶奶方才说身子不适,要出门去医馆瞧瞧,老奴已安排了马车。”
邓闯烦躁地挥挥手,连话都懒得说。沈梅是死是活,他现在根本不想管。
管家应声退下。
邓闯重新瘫坐回去,目光空洞。然而,片刻之后,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不对!
沈梅那点小心思,他如今看得清清楚楚!她若是真病得需要去医馆,早就哭天抢地闹得人尽皆知了,怎么会如此“安静”地出门?而且,她那些值钱首饰,前几日不是都快当光了吗?哪来的钱去瞧需要马车接送的名医?
一个猜测浮上心头——她是不是回沈家求助去了?!
这个猜测让邓闯瞬间怒火中烧!这个蠢妇!还嫌不够丢人吗?!如今邓家落魄,沈家避之唯恐不及,她这样找上门去,除了自取其辱,连带他邓闯最后一点脸面也丢尽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人!”邓闯低骂一声,猛地站起身,就想冲出去把她拦回来。
但脚步刚迈出,他又硬生生顿住了。
拦回来?然后呢?继续看着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听着她那些愚蠢的抱怨和算计?
一股极度的疲惫和厌憎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这个家,这个女人,这烂摊子……他都不想再管了。
也许,沈家能看在她姓沈的份上,把她接回去?哪怕只是暂时……也好。
这个冷酷的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他缓缓坐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冷漠。
也好。就让她去碰碰钉子吧。让她也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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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梅的马车并未驶向医馆,而是拐向了沈家所在的街巷。她心中忐忑,一遍遍 rehearsals 着见到父亲后该如何哭诉,如何博取同情。
然而,当她来到沈府门前,递上帖子求见时,门房的态度却比平阳侯府更加冰冷。
“老爷夫人今日不见客。”门房皮笑肉不笑地回道,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今的邓家是京城笑柄,连带着这位嫁出去的庶女,在沈家也早已失了地位。
沈梅强忍着怒气,陪着笑脸:“我乃府上二小姐,有要事求见父亲,烦请通传一声。”
“二小姐?”门房嗤笑一声,“老爷吩咐了,尤其是邓家的人,一律不见。二小姐请回吧,莫要让小的难做。”
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将沈梅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浇灭。她看着那扇熟悉的、却对她紧闭的朱漆大门,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连娘家……连娘家都不要她了!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瑟瑟发抖。过往的行人投来异样或怜悯的目光,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该怎么办?她能去哪里?
回邓家?面对邓闯的冷暴力和下人的白眼?
巨大的绝望和恐慌,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她吞噬。她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门房那不屑的嗤笑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平阳侯府方向的、她永远无法企及的繁华喧嚣。
穷途末路,众叛亲离。
她抢来了自以为的锦绣前程,却亲手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而那个她一直嫉恨、试图抢夺和超越的姐姐,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一步步走向她无法想象的、真正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