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碎

肖煜将那句“离婚”死死压在舌底，仿佛那是不能触发的咒语。

　　他不敢提，甚至不敢想。

　　他几乎是耗费了半生运气，才让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月光，照进了他的生命里，哪怕这光芒如今冰冷刺骨。

　　他怎么舍得，怎么敢，亲手推开？

　　他扶着她躺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房间内只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将气氛烘托得有些微妙。

　　“想听故事吗？”他忽然问，声音比平时更软了几分。

　　虞妍躺下来，侧头看他，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你？你能讲什么故事？”她印象里的肖煜，只会看那些枯燥的报表和合同。

　　肖煜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带着点不被信任的委屈：“别小瞧我嘛……”他重复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想听吗？”

　　虞妍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近乎笨拙的坚持，终究还是心软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你开始吧。”

　　得到应允，肖煜细致地替她掖好被角，然后才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却又足够亲近的距离。

　　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带着一点回忆往事的沙哑：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开始了，目光渐渐放空，仿佛穿越了时光，“他家境优渥，衣食无忧，但在那个冰冷的家里，他就像个透明的影子，没人真正在意他。”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学校里，他也经常被人欺负。那些坏孩子，会把图钉混进他的饭菜里，会在他凳子上涂满黏糊糊的胶水，还会把他堵在阴暗的厕所角落，拳打脚踢……”他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某种情绪，“而他，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忍受着，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来帮助他，他只能靠自己。”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从虚空中收回，缓缓落在虞妍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化不开的眷恋与温柔，仿佛在看他的整个青春。

　　“后来，”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光亮，“他遇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像一道突然劈开阴霾的闪电，她不仅帮他狠狠揍了那些欺负他的人，还站在那里，大声地告诉所有人——‘他是我罩着的！谁再敢动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从那天起，男孩灰暗的世界，好像突然有了一盏灯。他每天都期待着去学校，期待着能见到那个像太阳一样，耀眼又勇敢的女孩……”

　　他的故事还在继续，语调轻柔而缓慢。

　　可床上的虞妍，不知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还是这低沉嗓音本身就有安神的效果，早已抵挡不住困意，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沉地睡去了。

　　肖煜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凝视着她熟睡的侧颜，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他伸出手，极轻地、如同触碰泡沫般，为她拂开颊边的一缕碎发。

　　他苦笑着，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大概，永远也听不懂这个故事吧。”

　　因为故事里那个仗义执言、闪闪发光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躺在他面前，对他厌烦至极，却曾在他最灰暗的岁月里，充当过他唯一英雄的——虞妍。

　　肖煜讲述完那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故事，凝视着虞妍恬静的睡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平静永远刻在心里。

　　他准备起身离开，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然而，衣角却不小心扫过了床头柜，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应声掉落在地毯上，没有碎裂，却发出了沉闷的、足以击穿他心脏的声响。

　　他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万分小心地弯腰将其拾起。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瓶身，当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瓶身上那清晰的标签字样——“心境稳定剂”，以及下方那个刺眼的诊断名称“双相情感障碍”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肖煜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被人迎面重击，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倒流，又瞬间凝固。

　　他握着药瓶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一直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厌恶这段婚姻，知道她用冰冷和争吵筑起高墙。

　　但他从未想过，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他年少时的太阳，他心尖上的人，竟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疾病，在情绪的深渊里挣扎。

　　而他，却一直以为那只是……讨厌他。

　　一股灭顶的苦涩猛地冲上喉咙，如同最烈性的毒药，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胸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的痛苦让他踉跄了一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咚”的一声，双膝无力地跪倒在虞妍的床前。昂贵西裤的布料与柔软的地毯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但他浑然不觉。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

　　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落，浸湿了深色的地毯，留下深色的、心碎的印记。

　　他抬起头，无神地看着床上对此一无所知、仍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的虞妍，喉咙里挤出破碎不堪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夜，所有强装的镇定、商场的运筹帷幄、试图挽回关系的笨拙努力，都在这一小瓶药面前，土崩瓦解，显得如此可笑且苍白。

　　心碎的滋味，从未如此清晰具象。它不像猛烈的撞击，而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短刀，由他自己握着，一刀，一刀，缓慢而精准地刺入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每一次抽痛，都伴随着一个悔恨的念头——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如果他能更温柔一点，如果他能放下那可悲的自尊去真正理解她的痛苦……她是不是，就不用独自承受这么多？

　　可是，他发现得太晚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打击，都更让他痛不欲生，疼得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