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以最惨烈的方式离开后，夜晚对肖煜而言，便成了无尽的酷刑。
他不敢闭眼，只要一合上眼皮，那张狰狞惨白、写满疯狂恨意的脸便会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那双冰冷枯瘦的手仿佛又一次死死扼住他的脖颈，那濒死的、冰冷的窒息感如影随形，让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睡眠，成了奢侈品。
而现实的白昼，并未比噩梦仁慈多少。
母亲尸骨未寒，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了新的夫人。
很快，一个健康的、备受期待的男婴降生，彻底取代了肖煜在这个家里本就岌岌可危的位置。
曾经围绕在他身边、毕恭毕敬的佣人，眼神变得势利而轻慢，所有的殷勤和小心都转移到了那个新生的、象征着正统继承人的弟弟身上。
他仿佛成了一抹碍眼的幽灵，在自家华丽宽敞的宅邸里，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冰冷和排斥。
最现实的是，连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成了无人问津的问题。
那个昔日被捧在天上的“天之骄子”，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沼，变得一文不值。
他怎么能不恨？
恨父亲的冷酷薄情，恨继母的虚伪算计，恨这世间人情的凉薄！但这恨意没有让他沉沦，反而像一簇在寒风中点燃的毒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逼出了骨子里最坚韧、最不肯认输的狠劲。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起了自己的生活。
寒冷的冬日，他将手浸入刺骨的冰水里，在餐馆后厨刷着堆积如山的油污碗盘，手指冻得红肿开裂。
炎热的盛夏，他在建筑工地上扛起沉重的砖块和水泥，汗水混着尘土在他尚且单薄的脊背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
他不再是肖家少爷，只是一个为了生存和那渺茫的未来，拼命挣扎的少年。
直到，他那同样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的外公，终于辗转找到了他。
看着外孙满手的冻疮和晒得黝黑皮肤上的伤痕，老人浑浊的眼里涌出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心疼。
外公将他接回了家。那是一个与肖家冰冷奢华截然不同的地方，处处透着艺术品的温润与岁月的沉淀。
更重要的是，这里处处残留着母亲生活过的痕迹——墙上挂着她穿着芭蕾舞裙，踮起脚尖，如同高贵天鹅般的照片；书房里还放着她翻阅过的、带着笔记的乐谱和文学书籍；空气中，仿佛还隐约萦绕着她曾用过的、某种清冷的香水味。
在这里，肖煜才知道，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位极具天赋的芭蕾舞者。
她有着自己深爱的恋人，那是一个与她志趣相投、同样热爱艺术的年轻艺术家。
她的人生本应是在聚光灯下翩翩起舞，绽放光华，而不是作为一桩肮脏交易的筹码，被强行塞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比如……他的父亲。
他，肖煜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母亲悲剧人生的铁证，是她被剥夺梦想、自由与爱情的，活生生的、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
肖煜跪在泥泞中，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滚落，他抬起头，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哀戚地望着虞妍，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和最后的祈求：“回家吧……妍妍，我们回家，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虞妍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不知名的虚空，说出的话比这冬夜的雨水更加刺骨：“家？”她轻轻重复着这个字眼，嘴角扯出一抹虚无的弧度，声音空洞得像山谷里的回音，“我的家在哪里？……肖煜，你告诉我，我……真的有家吗？”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肖煜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和耐心。
他闻言，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眼中的哀求和泪水瞬间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戾气所取代。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苍凉而骇人。
下一秒，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膝盖的麻木和浑身的湿冷，一步上前，在虞妍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便弯下腰，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拦腰扛在了自己坚实的肩膀上！
“你干什么！放开我！肖煜！”虞妍终于从麻木中惊醒，奋力地挣扎起来，拳头捶打着他湿透的脊背。
肖煜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见她的叫喊。
他抿紧薄唇，线条冷硬，一言不发地扛着她，大步走向停在一旁的车子，利落地拉开车门，近乎粗暴地将她塞进了副驾驶座。
“砰！”车门被狠狠关上，并且迅速落了锁，将虞妍所有的反抗和外界冰冷的雨水一同隔绝。
他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坐进来。昂贵的西装彻底湿透，紧贴在他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很快在真皮座椅上汇成了一小滩。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侧过身，扯过安全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咔哒”一声，为她扣好。
整个过程，他紧抿着唇，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虞妍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浑身湿透地蜷在座椅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鸟。
一滴温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混迹于冰冷的雨水痕迹中，无声无息。
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她眼底深处，那抹不肯屈服的倔强火苗，依旧在微弱地、固执地燃烧着。
肖煜猛地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一声低吼。
他伸手，将车内的热风空调开到最大，呼呼的热风瞬间充斥了密闭的空间，试图驱散两人身上刺骨的寒意。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开口。
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和之前的失控，沙哑得几乎变了调，陌生得不像他自己：“我们的家……”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刮器不断刮擦、却依旧模糊的道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碾磨出来，“……在半山别墅里，你……忘了吗？”
虞妍没有回答。
她只是默默地、彻底地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那浓密而潮湿的睫毛之下，转过头，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暴雨扭曲、不断后退的混沌世界。
车窗外，雨势未减。
车窗内，暖风嘶鸣，却吹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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