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营救的悖论

六月八日，星期三，晴。

凌晨四点五十五分，许念念在宿舍天花板上的黑暗里睁开眼。没有吊扇的吱呀，没有林然的呼噜，只有她自己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像一根细线，悬在深渊上方。

她先动了动手指——它们属于她；又动了动脚趾——它们也属于她。确认完毕，才慢慢坐起。枕头下，笔记本硬壳硌着耳骨，那是她昨晚临睡前的最新一页：

假设：

1. 死亡事件必须发生，对象可替换；

2. 替换路径遵循“最小偏差原则”——谁离原目标最近，谁成新靶；

3. 施救者一旦介入，即被系统计入“候选靶”。

她在第三条后面画了一个加粗的问号，旁边用红笔写：「验证方法：让施救者——也就是我——彻底远离现场。」

这是她想到的“自我营救”计划：既然每次都有人死，而她每次都在场，那么唯一还没被检验过的变量就是——她本人缺席时，死亡还会不会找她麻烦？

五点整，她穿好提前准备好的深色运动衣，把头发塞进棒球帽，背包倒空，只塞了两件东西：一本学生证（照片页被撕掉）和一张凌晨五点二十分出发的长途汽车票——目的地：三百公里外的邻市，车程四小时，足够错过傍晚任何一场车祸。

她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廊的应急灯照出她细长一道影子，像从黑布里抽出的线，一扯就断。

五点十五分，她越过围墙缺口，离开校园。初夏的风带着河水腥气，吹得她眼眶发涩。墙外是废弃的货运小站，铁轨生满红锈，偶尔有夜班火车呼啸而过，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她踩着枕木，数到第七根，看见那张长途车票里写明的“临川招呼站”——其实只是一间屋顶塌了半边的简易棚，灯箱早就不亮，却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磷光，像垂死的萤火虫。

车来了，旧得发黄的宇通客车，车灯蒙着一层雾。她递给司机车票，司机抬头扫她一眼，困倦地嘟囔：

司机“学生？这么早。”

她“嗯”了一声，把帽檐压低，走到最后一排。车厢空荡，只有发动机怠速的震颤。她选靠窗位置，拉上窗帘，整个人缩进座椅，像把自己折进一只暗箱。

五点二十分，车门合拢，车身上坡，驶上国道。窗外灯影后退，化成一条条金色拉线。许念念闭上眼，在心里对这座小城说——

再见，死亡。

今天，我不陪你们玩

车子摇晃，像老摆钟的垂锤。她却睡不着，把笔记本摊在膝上，借廊灯微弱的光，一条条写：

06:20——已出县界，导航显示距临川 42 km。

08:00——进服务区，买面包，无异常。

10:20——抵达邻市汽车站，太阳升高，人群熙攘。

12:00——随机坐上市内公交 15 路，终点：市图书馆。

目的：让自己淹没在陌生人海洋，成为大数据里一粒无特征噪点。

写着写着，她忽然想起周奇。昨天分别时，他问她：

周奇“如果救人的代价是你自己呢？”

当时她说要“救自己”。可真当她拼命逃离，心脏却像被细线勒住，每一次跳动都疼。那感觉类似于背叛——她背叛了谁？周奇？林笙？还是某个尚不知名、即将替她而死的替罪羊？

她摇摇头，把杂念甩出去。笔尖在纸上狠狠一划，纸页被戳破一个小洞，像黑洞。

下午五点，她坐在图书馆最里侧靠窗桌。阳光透过百叶帘，在桌面切出平行光栅，像一排排细小的栅栏。她打开手机——为了彻底“失联”，她拔出 SIM 卡，却只保留 WLAN。屏幕上方，时间一跳一跳，往 18:00 逼近。

18:10，图书馆的挂钟敲响。她屏住呼吸，像等待一场期末成绩公布。

18:15，无事。

18:20，仍无事。

18:25，窗外车流如织，没有警报声。

她肩膀微松，嘴角甚至浮起一点难以察觉的弧度：也许，她成功了？

可就在 18:26，安静的阅览室里忽然爆出一声尖锐脆响——像有人把玻璃杯狠狠摔向地面。紧接着，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哗”地全开，冰冷的水雾倾盆而下。

尖叫、推椅、奔跑。她腾地站起，头顶水流顺着睫毛灌进眼睛，世界瞬间模糊。她抬手一抹，看见水雾尽头，一个穿灰色卫衣的男生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癫痫？过敏？还是……

她冲过去，跪在积水里，把男生侧身，防止窒息。指尖触到对方颈动脉——跳动微弱，却规律。可就在她准备松手时，男生突然睁眼，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一把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陌生男生“回……去。”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陌生男生“时间……裂缝……要闭合。”

许念念浑身一震：

许念念“你说什么？！”

男生却再次昏迷，手无力垂下，溅起一片水花。周围有人拨打 120，嘈杂里，她听见自己心脏砰砰撞击胸腔——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近乎荒诞的顿悟：她逃了三百公里，死亡仍尾随而至，甚至提前在图书馆设下埋伏。

喷淋水持续倾泻，像一场不合时宜的人工雨。她抬头，看见天花板的烟雾感应器红灯狂闪，仿佛一只嘲笑她的独眼。

19:05，救护车把男生接走。图书馆临时封闭，管理员给每位受惊读者递上干毛巾和热水。许念念道谢，却走到走廊尽头，透过窗户望向西方天际——那里，残阳如血，正一寸寸沉入楼群。

她忽然明白：世界是一张弹性极大的网，她越向外挣脱，网就被拉得越长，但最终，它会以更大的弹力，把她狠狠甩回原点。

她掏出车票，在夕阳下慢慢撕成四片，八片，十六片……纸屑随风飞散，像白色飞蛾扑向火焰。

手机显示 19:30，屏幕跳出一条未读通知——来自临川一中校园网，标题短短一行：

> 紧急公告：我校高二（5）班周奇同学，于今日 18:25 在校外路口救助一位横穿马路的儿童，被一辆失控私家车撞倒，目前正在市医院抢救，情况危急。

字体简洁，像一把钝刀，一点点锯断她最后的侥幸。

她靠在墙上，身体慢慢下滑，坐到冰冷地砖。头顶白炽灯嗡嗡作响，像无数飞虫撞击玻璃。她把额头抵在膝盖，听见自己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像尘埃——

许念念“原来……替死的人，可以是他。”

晚上八点十分，她买了最近一班回临川的大巴。车比凌晨那辆更旧，车灯只剩一只，像独眼龙。她坐在驾驶位后排，车窗玻璃映出她自己——头发滴水，面色苍白，嘴唇被咬得发紫，像从水底捞上来的幽灵。

司机发动引擎，车厢轻颤。她闭上眼，却在黑暗里看见另一张脸：周奇站在香樟树下，眼尾泪痣被路灯镀上一层金边，他对她说——

周奇“如果救人的代价，是你自己呢？”

当时她答得铿锵，如今答案碎成一嘴玻璃碴，咽下去，满嘴是血。

车子驶上高速，夜风从窗缝灌进来，带着汽油与河水混合的腥气。她握紧笔记本，纸页已皱得像被水浸过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蓝黑字迹，在此刻全部褪成同一个问题——

下一次，她还能往哪里逃？

或者，该逃的，根本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