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三点转成了连绵的细雨,像某种庞大机器漏出的冷却液,无声地浸透着城市的缝隙。
许念念跟在周奇身后,穿过医院消防通道的后门,一步之隔,雨声忽然被拉远,世界仿佛沉入一个消了音的玻璃罩。她抬头——
一把透明伞撑在她头顶,伞骨滴下的水却像被按了暂停键,悬在半空,迟迟不坠落。
周奇“别停。”
周奇侧过脸,声音低而稳,
周奇“‘观测’一旦中断,缝隙会关闭,你就再也进不去了。”
许念念“进去哪儿?”
周奇没有回答,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温度比想象中低,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下一瞬,许念念感觉脚底失重——
不是坠落,而是被抽离。
黑暗只持续不到一次心跳。
再睁眼时,她站在一间废弃的放映厅。座椅被拆得七零八落,穹顶漏雨,滴答声此起彼伏;正前方的水泥墙上,挂着一块皱巴巴的银幕,正无声地闪动画面。
银幕被分割成九宫格,每个格子里都是同一段路口、同一道斑马线,只是角度不同——
1. 校门口保安亭顶视角
2. 对面奶茶店监控
3. 交通支队信号灯摄像头
4. 公交前挡行车记录仪
5. 空白(雪花)
6. 空白(雪花)
……
九宫格右下角,有一行不断跳动的白字:
观测剩余时间 00:09:47
许念念“这是……?”
周奇“实时预演。”
周奇松开她的手,走到投影光束里,尘埃在他周围翻涌,
周奇“每晚 0:00 到 0:10,系统会演算次日的‘18:20-18:30’窗口,把所有高概率死亡场景投出来。我们叫它——黑房。”
许念念的视线落在第五格:画面里,自己正站在图书馆门口,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癫痫发作。时间戳显示 1999-06-08 18:26。
许念念“演算?”
她喃喃,
许念念“你是说,这些不是回放,是……预报?”
周奇“对。就像天气预报,只是模型更古老,也更残酷。”
周奇抬手,指向银幕下方——那里摆着一台老式胶片剪辑机,铁盘上缠着厚厚的胶片,齿孔边缘被磨得发亮,
周奇“每死亡一次,胶片向前滚动一格。等齿孔全部磨平……”
许念念“会怎样?”
周奇“窗口凝固,现实定型,循环彻底终结。那条时间线里,被选中的人永远死去,再也没法读档。”
他声音平静,像在陈述别人的实验报告。许念念却感觉有冰水顺着脊背往下爬:
许念念“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奇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剪辑机旁,按下某个暗钮——咔哒。胶片盘逆转,银幕上的九宫格快速倒放,雪花闪烁,最终停在一段全新的画面:
1999-06-09 18:24:31
路口信号灯由绿转黄,斑马线上,一个戴棒球帽的女生低头看表,右手紧攥书包带——那是她自己。
左侧,银灰色轿车闯红灯;右侧,蓝色卡车同时加速。
两辆车像钳形夹击,目标直指画面中央的“许念念”。
观测倒计时停在 00:00:03,然后黑屏。一行红字浮起:
概率收敛完成 97.3 %
许念念的呼吸几乎停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许念念“明天死的人……是我?”
周奇“理论上,是。”
周奇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周奇“但如果你肯听我说完,我们可以把 97.3 % 变成 0。”
周奇“先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知道。”
周奇走到银幕侧面,推开一块活动墙板,露出后面暗藏的更小房间。里面没有窗,只有一张课桌、一盏台灯,以及满墙贴得密密麻麻的照片——所有照片里都是同一个人:周奇。
不同角度、不同天气、不同年份:穿棉服、穿短袖、戴围巾、理平头……最旧的一张甚至带着 90 年代初的彩色洗印颗粒。
周奇“看出来了吗?”
周奇指了指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戳,
周奇“最早的日期,是 1992 年 6 月 6 日——我七岁,小学二年级。”
许念念瞳孔骤缩:
许念念“七年前,循环就已经存在?!”
周奇“确切地说,是‘观测’就已经存在。”
他合上墙板,隔绝了满墙影像,
周奇“那年,我第一次在黑房醒来,看见银幕里放映自己被撞飞的画面。第二天,我避开那条路,结果死的是隔壁班一个女孩。胶片滚动一格,我活了下来,却开始重复同一天——就像你经历的那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周奇“当时我以为,只要无限替换别人,我就能一直活下去。直到第十二次,我救下的人,是我妈。”
许念念猛地抬头。
周奇“她原本要在 18:25 穿过路口,去给我买生日蛋糕。我拉住了她,自己代替她走过去——我以为系统会像以前一样,让我当替罪羊,然后重启。可那次没有重启。”
周奇抬起右手,腕间皮肤苍白,隐约可见一道横向疤痕,
周奇“时间继续向前,我妈活了下来,我却永远留在 18:30 之后——伤口不再愈合,年龄不再增长,记忆不再清零。我成了……”
他寻找着合适的词,最终轻轻吐出:
周奇“观测者。或者说,被系统雇佣的‘校准员’。”
许念念“校准?”
周奇“对。系统需要有人确保‘窗口’一定发生,死亡一定落实。观测者不能自杀,也不能主动求死;我们只能在每天 0:00-0:10 进入黑房,提前看到演算结果,然后亲手把死亡推回正轨。”
他抬眼,目光像两口枯井:
周奇“许念念,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在第十二次循环里仍坚持救别人的人。系统嗅到了异常,所以把目标对准了你——只要你死,窗口就能重新稳定。”
许念念后退半步,背脊抵上潮湿墙壁,寒意透骨:
许念念“那你现在,是来‘推我回正轨’的吗?”
周奇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早已停走的银色怀表——表盖弹开,里面没有表盘,只有一张极小的胶片,画面定格:1999-06-09 18:24,斑马线上的她,被两辆车同时撞上。
他把胶片从齿孔里轻轻抽出,“咔”一声掰成两段。
周奇“不。我来教你,怎么把胶片剪断。”
周奇“系统最怕的,是观测者与被观测者合作。”
周奇把断掉的胶片塞进她手心,“只要你拒绝进入窗口,同时让我这个‘校准员’失效,演算就会溢出,概率重新洗牌。我们叫它——双缝失效。”
许念念“具体怎么做?”
周奇“三个步骤:
1. 0:00 前,你必须回到学校,让系统重新捕捉到你的活体信号;
2. 0:10 演算结束瞬间,我会把黑房电源拔掉,强迫系统缓存丢失;
3. 18:20 窗口开启时,你和我同时出现在路口,但各自站在‘零速度参照点’——也就是两辆车的相对死角,让模型算不出碰撞对象。
只要 18:30 一过,无死亡发生,胶片就会停止转动,循环崩解。”
他说得很快,像在背一份烂熟于心的作战图。许念念却捕捉到漏洞:
许念念“如果失败?”
周奇“失败,你死,我继续当校准员,寻找下一个‘第十二次’的人。”
周奇抬眼,声音低哑,
周奇“成功,我们同时获得自由——但系统会随机留一个人,承受‘观测者后遗症’。”
许念念“后遗症?”
周奇“伤口不再愈合,年龄不再增长,永远留在循环结束的那一年。”
他笑了笑,眼尾泪痣在投影光里像一粒碎钻,
周奇“换句话说,自由是有代价的永恒囚徒。”
许念念攥紧那段断裂的胶片,齿孔硌进掌心,疼得发颤。她抬头,看银幕上仍在跳动的红字:概率 97.3 %。
许念念“好。”
她听见自己说,
许念念“我合作。但我要附加条款——如果必须有人留下后遗症,那个人是我。”
周奇愣住,眼底第一次出现裂痕般的波动:
周奇“你确定?”
许念念“确定。”
她深吸一口气,
许念念“我 40 岁过一遍人生,已经够本。你才 17,不该被永远卡在这一格胶片。”
周奇垂下眼,长睫遮住所有情绪。半晌,他伸手,与她击掌——
周奇“成交。”
黑房开始剧烈闪烁,银幕九宫格逐一熄灭,像被关掉的霓虹。墙顶的破喇叭发出电流杂音,一个机械女声断断续续:
“观测时限……即将结束……请校准员立即撤离……”
周奇把怀表塞进她口袋,推开通向外界的小门。外面,是医院后墙外的老旧巷弄,雨停了,天幕漆黑,距离 0:00 还剩 4 分 37 秒。
周奇“跑。”
他说,
周奇“回校门口,让系统重新捕获你。”
许念念点头,冲出门槛,脚步踏过水洼,溅起碎银般的月光。跑出十米,她忽然回头——
周奇仍站在门口,银幕残余的光打在他脸上,像一层即将褪色的漆。他抬手,对她做了一个口型:
周奇“明晚 18:20,死角见。”
然后,黑暗合拢,黑房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许念念转身,在凌晨一点的空荡大街全力奔跑。胸口起伏如风箱,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滚烫的、名为“同谋”的决绝。
倒计时 00:00:10,她越过学校围墙,铁网划破袖口,血珠渗出。
倒计时 00:00:03,她落在操场软泥,抬头看见宿舍灯全灭,像一排紧闭的眼睛。
倒计时 00:00:00,整个校园的声控灯同时亮起,白得刺眼——
系统捕获成功。
演算重新加载。
窗口进入最后 18 小时倒计时。
她站在光圈中央,大口喘气,汗水与雨水一起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却也清醒得令人战栗。
许念念“来吧。”
她轻声说,对着看不见的庞大主机竖起中指,
许念念“这一次,轮到我剪断你的胶片。”
远处,钟声在雨后的夜空回荡,像为一场无人知晓的叛变,敲响的开幕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