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浩翔没想到“下次”会来得那么快。
就在图书馆那次沉默的工作日之后第三天,他接到了贺峻霖的电话。没有寒暄,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而直接,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下午三点,老地方。带上你的速写本。”
说完便挂了电话,留给严浩翔一阵忙音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下午两点五十分,严浩翔站在了青墨二中紧闭的校门外。暑假的校园空无一人,门口的老保安认出了他——或许是贺峻霖提前打好了招呼,又或许是当年这两个过于出众的少年让人印象太深刻,保安只是打量了他几眼,便摆摆手让他进去了。
穿过熟悉的林荫道,走过寂静的教学楼,严浩翔一步步踏上通往天台的楼梯。铁门依旧生锈,虚掩着,和他多年前第一次发现这里时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午后炽热的阳光瞬间涌来,带着夏日特有的、灼人的温度。天台上空荡荡的,栏杆被晒得发烫,远处的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时光仿佛在这里按下了暂停键,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然后,他看到了贺峻霖。
贺峻霖背对着他,靠在当年他们常倚着的那段栏杆上,没有拄拐杖,脚踝似乎好得差不多了。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身形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清晰。他听到了开门声,但没有回头。
严浩翔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熟悉的视野,熟悉的风,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带着熟悉的味道。谁都没有先开口,沉默在炽热的空气中蔓延,却不再是图书馆里的冰冷对峙,而是一种充满复杂情绪的、沉重的宁静。
最终还是贺峻霖先动了。他转过身,面向严浩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图呢?”他问。
严浩翔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速写本,翻到画着分镜草图的那一页,递给他。
贺峻霖接过来,低头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拂过画上的线条。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严浩翔:
“机位太正了,显得刻意。情感是侧写的,记忆也是。”他指着画面,“镜头应该再偏斜15度,从我的肩膀后面拍过去,焦点虚化你的侧脸,这样,光既能打到你的轮廓上,又能留下想象空间。”
他的语气完全是专业导演在说戏,冷静,客观,甚至有些挑剔。
严浩翔认真听着,没有反驳。他不得不承认,贺峻霖是对的。这样的构图确实更含蓄,也更富有情绪张力。他点了点头:“有道理。”
贺峻霖把速写本塞回他手里,重新转过身,双臂搭在栏杆上,望着远处:“还有,光的方向……你说要暖的,没错。但那时候的光,不只是暖,是烫的。带着夏天下午三四点的重量,能把皮肤灼伤,能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严浩翔侧头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心脏像是被那句“烫的”轻轻烫了一下。他明白贺峻霖在说什么,那不仅仅是光线,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灼热而鲜活的青春。
“我后来……看过你所有的片子。”贺峻霖忽然说,依旧望着远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严浩翔听。
严浩翔一怔,喉结滚动了一下。
“很冷,很疼,但也很真实。”贺峻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像在评价一个不相干的人,“尤其是那部《回响》,那个在练习室里跳舞的背影……很像你,又很不像你。”
严浩翔沉默着。那是他获奖的片子,也是他内心孤独和挣扎的投射。他没想到贺峻霖会看,更没想到他能一眼看穿。
“我也看过你的《窃窃》。”严浩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很温暖,像……像很久以前的阳光。”他笨拙地用了比喻,试图回应贺峻霖刚才关于光的描述。
贺峻霖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很淡,带着点自嘲:“是吗?可能吧。毕竟,总得有人替我们记住……光曾经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了严浩翔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贺峻霖,看着他平静表面下深藏的伤痕,那股压抑了七年的愧疚和心疼再次汹涌而来。他想说点什么,想解释当年雨中的决绝,想告诉他自己这七年是怎么过的,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显得苍白无力。
“严浩翔,”贺峻霖忽然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直接,“图书馆的项目,还做吗?”
严浩翔毫不犹豫地点头:“做。”
“好。”贺峻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方,“那就像 professional 一样,把它做完。”
他强调了“professional”这个词,像是在划清界限,又像是在给自己和对方设定一个安全的距离。
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天台上起了微风,吹散了午后的燥热。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他们共同审视了过去,确认了现在,并对未来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脆弱的共识。
“走吧。”良久,贺峻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快关门了。”
他率先向门口走去,没有等严浩翔。
严浩翔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们太多记忆的天台,然后迈步跟了上去。
下楼,出校门,走向不同的方向。整个过程,他们没有再交谈。但这一次分别,和七天前图书馆外的分别,感觉已然不同。
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似乎已经不必再说。有些结,还没解开,但似乎找到了解开的可能。
天台的这一次“回响”,在他们各自的心湖里,都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正在扩散,最终会波及何方,无人知晓。但至少,他们终于不再是背对背,走向截然相反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