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姜芷,是九重天上一个光荣的……呃,守大门的。
具体点说,是守最偏僻、最荒凉、连仙鹤都懒得飞来拉屎的“寂灭渊”大门的。
寂灭渊,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关押神界重犯的禁地之一,终年云雾缭绕,寒气刺骨,唯一的好处就是——清静。非常清静。静到你只能听到自己仙力在体内潺潺流动的声音,以及……偶尔被关在里面的大佬们发疯时的咆哮。
当然,那些大佬都被重重禁制锁着,咆哮也传不出多远,纯粹给我这无聊的看守生活增添点背景音乐。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每天清晨,提着我的小仙篮,里面装着上级——也就是巡值司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孙老头——发下来的例行巡查玉简,沿着寂灭渊外围那条唯一的小径走一圈,把玉简贴在几个固定的感应石上,记录一下“一切正常”或者“异常安静”。
哦,对了,还得给渊口那棵半死不活的“守心柳”浇点仙露。这柳树据说能镇心魔,但我看它自己都快成魔了,叶子黄不拉几,枝条耷拉着,比我熬夜追看人间话本子后的精神状态还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寂灭渊里凝固的云,波澜不惊。我甚至能数清楚从我家那简陋的小仙府到寂灭渊入口,需要踩过多少块青石板。
九百九十九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我曾以为,我这漫长而渺小的神生,就会在这数石板的重复中,慢慢熬到尽头,或许哪天运气好,立个微不足道的小功,能被调去守南天门,看看热闹,听听八卦,就算走上神生巅峰了。
直到那天,孙老头带着一队金光闪闪、表情肃穆的天兵,押送着一个黑色的身影,打破了寂灭渊千万年如一日的沉寂。
也打破了我按部就班的小神女生涯。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玄色衣袍破破烂烂,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他低着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紧绷的下颌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那镣铐上符文闪烁,一看就不是凡品,专门用来禁锢力量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即使隔着这么远,即使他如此狼狈,我依然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压抑,却又无比强大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冰冷、孤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感。
“姜芷!”孙老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赶紧小跑过去,垂首行礼:“孙司官。”
孙老头用下巴点了点那个黑衣少年:“这位,是魔族少主,楚廷夜。从今日起,囚于寂灭渊最底层‘九幽狱’。由你负责外围日常巡查,不得有误!”
我:“!!!”
魔族少主?那个传说中流着一半堕神之血,一出生就被视为不祥,一直被严密关押在某处,如今终于因为某种不可说的原因(我猜是魔族又搞事了)被丢到这最严酷的寂灭渊来的……倒霉蛋?
我偷偷抬眼,想看得更仔细点。恰巧,一阵渊口的阴风吹过,拂开了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他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邃得像把整个寂灭渊的黑暗都浓缩了进去,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冻彻灵魂的冰冷。他只是随意地扫过我,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了,脚底板嗖嗖冒凉气。
乖乖,这哪里是倒霉蛋,这分明是个移动的大冰块,还是自带“生人勿近”结界的那种!
“孙司官,这……寂灭渊最底层,不是从来只关押触犯天条的重犯吗?他……”我忍不住小声嘀咕。关键是,九幽狱啊!那地方光是名字就能让小儿止啼,据说里面的寒气能直接冻结神魂。把这公……年轻的(虽然眼神很可怕)魔族少主关进去,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孙老头瞪了我一眼,语气带着警告:“姜芷,不该问的别问!记住你的职责!看守,巡查,记录!除此之外,严禁与囚犯有任何接触!违令者,剥夺神格,打入轮回!”
他身后的天兵们也齐刷刷地看向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我脖子一缩,立刻怂了:“是是是,属下明白!坚决遵守规定,绝不靠近,绝不接触,连眼神交流都尽量减少!” 我心里补充了一句:主要他那眼神也太冻人了,多交流几次我怕自己会变成冰雕。
孙老头似乎对我的识相很满意,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主要是强调楚廷夜如何危险,其体内力量如何不稳定,必须严加看管云云。然后,他们便押着那个黑衣少年,走向寂灭渊深处那通往九幽狱的入口。
楚廷夜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任何挣扎,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沉默地消失在了浓雾与黑暗之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剥夺神格,打入轮回……孙老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这些低阶小神,在天庭体系里,就跟人间衙门里的临时工差不多,出了事第一个背锅,犯了错惩罚最重。
同情心?那玩意儿在九重天奢侈品排行榜上能进前三,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子和资本去泛滥啊。
“算了算了,”我拍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姜芷啊姜芷,你就是个小透明守门员,大佬们的恩怨情仇跟你没关系。守好你的门,浇好你的树,攒点功德争取早日调岗才是正经。”
于是,我重新提起我的小仙篮,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巡查。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这份平静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每次巡查到靠近九幽狱入口的那段路时,我总能感觉到那股若有似无的、冰冷的的气息。它像无形的触手,从深渊底部蔓延上来,让周围的空气都比别处更寒冷几分。
我也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个路过的……”
偶尔,在深夜,我能听到从九幽狱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闷哼声,像是极致的痛苦被强行扼制在喉咙里。每当这时,我就会翻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好奇心害死猫,更害死小神女。我懂。
直到那个雨夜。
九重天很少下雨,但一旦下雨,就不是普通的雨,而是蕴含着天道法则之力的“净尘雨”,对于仙体神躯倒是无碍,但对于受伤或者力量被禁锢的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那雨滴打在寂灭渊的岩石上,会迸发出细小的金色电火花,发出“滋滋”的声响。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电闪雷鸣,整个寂灭渊像要被这狂暴的雨水洗涤撕裂一般。我窝在我的小仙府里,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隐隐的雷鸣,有点心神不宁。
巡查?这种天气,孙老头应该不会来查岗吧?要不……今天偷个懒?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不行,姜芷,你不能这么堕落!虽然岗位偏僻,但也要恪尽职守!万一呢?万一就因为今天没巡查,出了什么纰漏,那锅不得扣我头上?
认命地叹口气,我披上防雨的仙蓑,提着巡查玉简,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雨水冰冷,打在仙蓑上噼啪作响。能见度极低,我只能靠着对路径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靠近九幽狱入口的那段路,那股熟悉的冰冷气息似乎比以往更微弱了,几乎被狂暴的雨势淹没。
但……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除了雨声雷声,似乎……还有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从那通往九幽狱的狭窄石阶下方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会是……那个楚廷夜吧?
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要死了?
“严禁接触!违令者,剥夺神格,打入轮回!”孙老头的警告言犹在耳。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准备像往常一样,赶紧贴完玉简走人。
可是,那喘息声越来越微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我脚步顿住了。
脑子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小白人(一脸正义):“姜芷,你是神女,虽位卑,但亦有慈悲之心!见死不救,非神所为!”
小黑人(跳脚怒吼):“慈悲个屁!你忘了孙老头的话了?那是魔族少主!危险的魔族!跟他扯上关系你会倒大霉的!快走快走!”
小白人:“可他听起来快死了啊……就算是魔族,也是一条性命……”
小黑人:“他的命关你什么事?你的命才要紧!想想被打入轮回的惨状!”
小白人:“但是……”
小黑人:“没有但是!快走!”
我咬了咬嘴唇,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小白人……稍微占了那么一点点上风。主要是,那喘息声实在太可怜了,让我想起我刚飞升时,因为仙力低微被其他仙侍排挤,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的惨样。
同是天涯沦落人……呃,同是九霄倒霉蛋?
“我就……远远看一眼?”我对自己说,“就一眼!确定他没死就行!死了我得赶紧报告,不然也算失职!”
对,是为了不失职!绝不是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心!
我给自己找好了借口,这才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了几步。
九幽狱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洞口,像巨兽张开的嘴。洞口有强大的禁制光幕流转,平时是看不见里面的。但此刻,或许是因为雨水,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光幕似乎比平时淡了一些。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楚廷夜。
他并没有在狱内,而是倒在禁制光幕的边缘,半个身子都浸在冰冷的、闪烁着电光的雨水中。那身玄色衣袍更是破烂不堪,身上似乎添了许多新伤,有些地方皮开肉绽,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在他身下蔓延。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加苍白,几乎是透明的,嘴唇却被咬出了血,那细微的喘息声正是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来的。
他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周身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气息试图溢出,却又被那镣铐上的符文死死压制,每一次压制,都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一下。
我的呼吸一滞。
我知道九幽狱环境恶劣,也知道他身份特殊定然不好过,却没想到……是这般惨状。
这哪里是囚禁,这简直是酷刑。
他好像……快不行了。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猛地一抽。也顾不上什么禁令了,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最后几级台阶,跑到他身边。
“喂!你……你没事吧?”这话问出口我就想抽自己,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脆弱。
我蹲下身,想伸手探探他的鼻息,又怕触碰到他。他周围那股冰冷的气息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
“楚……楚廷夜?”我试着叫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似乎动了动,但依旧没有睁开。
怎么办?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报告孙老头?等他赶来,估计可以直接收尸了。而且,看这情况,孙老头他们未必不知道,或许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毕竟,一个“不该存在”的魔族少主,悄无声息地死在禁地里,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颤。
不行。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仙力低微,不懂治疗法术,身上除了巡查玉简,就只有……
我摸向腰间挂着的小小乾坤袋。里面装着一些我平时攒下的小玩意儿,比如几颗能快速恢复少量仙力的“凝露丸”,一些治疗普通皮外伤的“止血散”,还有……上次去瑶池帮忙,偷偷顺回来的几块据说能宁心静气的“清心糕”(希望王母娘娘不要发现)。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止血散,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又犯了难。这……这怎么上药?男女授受不亲啊!而且他这伤看起来就不是普通伤,止血散有用吗?
不管了!
我咬咬牙,本着救人(以及不让自己背上看守对象死亡的黑锅)的伟大精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撩开他伤口处湿透的衣料。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但此刻,那黑暗之中却翻涌着剧烈的痛苦、警惕,以及一丝……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滚!”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字符,从他齿缝间挤了出来。伴随着这个字,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我推开!
我毫无防备,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雨水中,仙蓑都歪了。
哎哟我去!恩将仇报啊这是!
我揉着摔疼的屁股,有点火大:“喂!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我是想帮你!”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充满了不信任和排斥。“不需要。”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试图撑起身体,却又因为剧痛和无力而跌了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看着他这副倔强又狼狈的样子,我那点小火苗噗嗤一下又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
“行行行,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爬起来,没好气地说,“那你继续在这里淋雨等死吧,反正跟我没关系。等你死了,我正好写报告:‘魔族少主楚廷夜,因抗拒改造,意图越狱,被禁制反噬,不幸身亡。’完美!”
我作势欲走。
身后没有声音。
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
他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雨水中,眼睛望着灰蒙蒙的、电闪雷鸣的天空,那眼神空茫死寂,仿佛真的已经放弃了所有生机。
我的心又软了。
唉,姜芷,你真是没出息。
我跺了跺脚,转身又走了回去。
“算了算了,算我欠你的!”我气呼呼地蹲下,不管他那杀人的目光,快速地把止血散和凝露丸塞到他没受伤的手边,“这是止血散和恢复元气的药,爱用不用!还有这个,”我把那几块用油纸包得好好的清心糕也塞过去,“吃的!没毒!毒死你对我也没好处!”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跳开几步,保持安全距离。
他看看手边的药瓶和糕点,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杀意褪去了一些,但依旧冰冷而警惕。
“为什么?”他哑声问。
“什么为什么?”我莫名其妙。
“为什么帮我?”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里找出什么阴谋诡计。
我翻了个白眼:“因为我闲得慌?因为我怕你死在我的辖区我不好写报告?因为你长得好看行了吧!” 最后一句纯属嘴快,说完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他愣住了,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然后……把头扭了过去,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和微微发红的耳尖。
呃……这魔族少主,好像……有点纯情?
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一些。
我看着他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背影,叹了口气。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那个……药,记得用。吃的,要是没胃口就算了,但据说能让你感觉好受点。”我干巴巴地交代,“我……我得去巡查了。你……自己保重。”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巡查玉简都忘了贴。
跑出老远,我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完了完了,姜芷,你不仅违反了禁令,还调戏了囚犯!你离剥夺神格打入轮回又近了一步!
可是……想到他最后那个红红的耳尖,和我塞过去的东西他没有立刻扔掉……
好像……也没那么后悔?
从那以后,我的巡查生活,似乎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
我依旧每天走那九百九十九块青石板,依旧给守心柳浇仙露,依旧在巡查玉简上记录“一切正常”。
但每次走到九幽狱附近时,我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偷偷朝那个方向瞄几眼。
有时候,能看到洞口放着的、已经空了的药瓶和包糕点的油纸。有时候,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几天后,我再次“路过”时,发现洞口放着一块形状奇特的黑色石头,石头下压着一张……呃,不知道从哪里撕下来的、边缘粗糙的布条?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东西(我希望是朱砂,而不是血)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勉强能辨认出来的……“谢”字。
我拿起那块石头,触手温润,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冰冷。上面的纹路天然形成了一种古朴的图案,有点像蜷缩的兽,又有点像流动的云。
我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一拍。
看着那个丑丑的“谢”字,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魔族少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
甚至,还有点……笨拙的可爱?
我把那块黑石头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我的乾坤袋里,取代了之前那块我捡来的、自以为很漂亮的白色鹅卵石的地位。
嗯,今天的守心柳,看起来好像也顺眼了不少,黄叶子都少了几片。
也许,这寂灭渊的日子,并不会一直那么无聊下去。
至少,现在我知道,在这片死寂的深渊里,除了我和那棵半死不活的柳树,还有另外一个……活着的,会感到痛苦,也会别扭地道谢的……“倒霉蛋”。
我们的故事,似乎就从这块丑丑的“谢”字布条和一块黑石头,正式开始了。
而逆天而行的种子,或许就在我那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和他这笨拙的回应里,悄然埋下。
至于未来会怎样……
谁管他呢!
先想想明天偷偷给他带什么吃的比较好?瑶池的糕点吃腻了,要不……去求求灶神坊的小仙童,弄点人间的糖葫芦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