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戏影

宋亚轩消失后，屋子里那股子阴湿气儿倒是散了不少。

可我知道，他没走远。

真的，那种感觉特别奇怪，就像你明知道屋里进了只耗子，它这会儿是躲回洞里了，可你知道它随时会再溜达出来，啃你的米袋，挠你的心。

我一晚上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床板都快被我压出坑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鲤鱼打挺似的蹦起来，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直冲书房。

那本破书！

对，就是那本“无字婚书”，还散在地上呢。我看着它，心里头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又怕又恨，还夹杂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宋亚轩，这名字听着倒是挺人模人样的，怎么就干这鬼气森森的事儿呢？

我蹲下身，没敢直接用手碰，抽了几张纸巾垫着，把那本书给捡了起来。

书页有点乱，我胡乱地捋了捋，指尖划过那些陈旧的水渍，心里直犯嘀咕：这真是……眼泪？一个大男人，不对，一个男鬼，流这么多眼泪？

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拿到了亮堂的窗户底下，借着晨光，仔仔细细地瞧。

这一瞧，还真让我瞧出点门道来。

那些水渍，远看都差不多，近看才发现，深浅、形状，都不一样。

有的晕开一大片，像是嚎啕大哭；有的就小小一点，跟强忍着似的；还有的拖出一条长尾巴，估计是擦眼泪的时候抹开了。

我正琢磨得起劲，目光突然定在了一处。

那不是水渍，在好几页纸张的夹缝里，好像藏着点什么极细极淡的红色痕迹。我心跳漏了一拍，赶紧凑近了，几乎把鼻子贴上去看。

是字！

用那种特别特别淡的朱砂，或者是什么红色的矿物颜料，写上去的。字迹非常小，而且有点扭曲，断断续续的，像是写字的人手在发抖，或者……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写的。

我屏住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非……君……之……过……”

“……族……命……难……违……”

“……柩……同……穴……盼……来……生……”

来生？！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手一抖，书差点又掉地上。

同穴？盼来生？这信息量也太他娘的大了！合着还不是简单的病逝或者意外，这听起来像是……殉情？或者更糟，是被迫一起死的？

宋亚轩昨晚那哀怨又偏执的眼神立马在我眼前晃。如果他真是跟我（或者说跟前世的那个“我”）一起死的，那他这百年的怨气，好像……稍微有那么一丢丢可以理解了？

呸呸呸！我赶紧甩甩头，理解个屁！他现在可是在骚扰我！我是无辜的！

可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跟野草似的，在我心里疯长。

我一整天上班都魂不守舍的，对着电脑屏幕，眼前飘来飘去的都是那几句断断续续的朱砂字，还有宋亚轩那张惨白又俊俏的脸。

“盼来生……”我咬着笔头，心里乱七八糟的，“这来生是盼来了，可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冲回家的。一进门，我就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灯开到最亮，连卫生间的浴霸都给我打开了，搞得屋里跟盛夏正午似的。

我得跟他谈谈！

对，谈谈！就算他是鬼，也得讲点道理吧？总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缠着我。

我抱着个靠垫，缩在沙发最中间，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四周，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宋亚轩，你出来！我们得把话说清楚！你老这么吓唬人不行……不行，太怂了。那个……宋公子，往事已矣，你看你都等了一百年了，也不容易，要不……我帮你找个高僧超度一下？让你早点投胎？……好像也不太对味。

时间就在我这胡思乱想中一点点流逝。屋里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跟擂鼓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的那一刻——

“咿——呀——”

一声悠长、尖细、带着古老韵味的唱腔，毫无预兆地，在我这充满了现代电器噪音的客厅里，响了起来。

我浑身汗毛“唰”地一下就立起来了！

这唱腔……是戏曲！而且不是从音响或者电视里发出来的，它就飘荡在空气里，虚无缥缈，时远时近，像个钩子，直往你耳朵眼里钻。

紧接着，是胡琴的声音，呜咽咽的，跟哭似的。

我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最集中的方向——客厅那面最大的白墙。

这一看，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面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映出了一出正在上演的皮影戏！

不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个孤零零的女子皮影，而是完整的一出戏！有亭台楼阁的背景，有花草树木的点缀，还有两个正在唱念做打的皮影人儿！

月光透过不知道哪个缝隙，精准地投在那面墙上，成了最天然的幕布。而操纵这一切的，不用说，肯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宋亚轩！

他本人就站在墙角那片最浓的阴影里，依旧是一身湿漉漉的青黑斓衫，半透明的身体几乎要融入黑暗。他没有看我，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墙上的皮影戏，修长的手指在虚空里轻轻牵动着，仿佛真的有无形的丝线连接着那些光影构成的傀儡。

墙上的戏码，正演到高潮。

那个穿着书生服饰的皮影，看侧脸，分明就是宋亚轩的模样，正对着一个穿着华丽衣裙、头戴珠翠的女子皮影（没错，又是我那张脸！）深深作揖，似乎在恳求什么。而那女子皮影，水袖掩面，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

胡琴声愈发凄婉，那尖细的唱腔又响了起来，这次我依稀听清了几个词：

“……怎奈……高堂……逼……分离……”

“……泪……尽……灯……枯……终……无计……”

我靠！来真的啊！现场直播演绎前世悲剧？

我抱着靠垫，指甲都快掐进棉花里了。说实话，这皮影戏做得是真精致，唱腔虽然诡异，但韵味十足。

如果这不是发生在我家客厅，如果我不是那个被强行代入的女主角，我可能还会赞叹一句“非遗文化真牛逼”。

但现在，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巴骨沿着脊椎一路窜到了天灵盖！

戏里的“宋亚轩”和“我”，还在那儿依依不舍，生离死别。

而墙角的那个正主宋亚轩，看得那叫一个投入。我甚至能看到他半透明的侧脸上，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滑落下来，滴答一声，落在他虚渺的衣襟上，化作一小团更深的水渍。

他……哭了？

一个鬼，在看他自己的悲剧皮影戏，看哭了？

这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我一边怕得不行，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吐槽。

就在这时，墙上的戏码猛地一变！

背景突然变成了森严肃穆的祠堂，几个面目模糊、代表着长辈的皮影出现在高处，对着台下跪着的“宋亚轩”和“我”指指点点。然后，有人端上来两个……漆黑的、长方形的玩意儿！

是棺材！迷你版的皮影棺材！

我瞳孔猛地收缩，想起了书里那句“柩同穴”！

戏里的“我们”被强行塞进了那两口小棺材里。“我”在挣扎，“宋亚轩”在怒吼，但一切都是无声的，只有胡琴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凄厉，像是要把人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绞出来！

最后，画面定格在两口棺材盖子被合上的瞬间。

“咣当！”

一声并不存在、却仿佛响彻在我灵魂深处的巨响。

唱腔和胡琴声，戛然而止。

墙上的皮影戏，像断电的屏幕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客厅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浴霸还在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光和热。

我僵在沙发上，手脚冰凉，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刚才那出戏，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硬生生捅进了我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虽然还没完全拧开，但那剧烈的、令人不适的震动，已经让我浑身发麻。

宋亚轩的身影，从阴影里缓缓飘了出来。他脸上的水痕未干，那颗朱砂痣在强光下红得触目惊心。他看向我，眼神不再是昨晚那种偏执的宣告，而是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哭过的鼻音，“那就是我们的结局。”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还在，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悲伤和窒息感——正疯狂地翻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他飘近了一些，冰冷的气息再次笼罩住我。他没有像前两晚那样带着压迫感，反而显得有些……脆弱。

“我不是想吓你，”他看着我，眼神近乎哀求，“我只是……只是想让你想起来。想起我们是谁，我们曾经……怎样活过，又怎样……一起死去。”

他伸出手，虚虚地指向我的心口，那里正因为那莫名的悲伤而阵阵揪痛。

“这里，”他轻声说，带着无尽的委屈和酸楚，“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泪痕未干的脸，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百年孤寂和痛楚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妈的。

完了。

我好像……真的有点……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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