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手将我送进精神病院,对医生说我有妄想症。
因为我总说我们是相爱七年的“恋人”。
出院那天,他来接我,带着新婚妻子。
“小绪,这是嫂子。”他笑着介绍。
我乖巧点头,在无人看见的口袋里,攥紧了刚从医院偷出来的诊断书。
晚期胃癌,最多三个月。
真好,这次我终于能彻底离开他了。
冬日的太阳白寥寥的,没什么热气,像一块冷却的灰烬,悬在精神病院铅灰色的铁门上方。许眠站在门口,风钻进他过于单薄的衣领,他缩了缩脖子,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出院手续办得异常顺利,仿佛他在这里度过的几个月,不过是一场被轻轻揭过的荒唐梦。
铁门哐当一声在身后合拢,锁舌扣上的声音沉闷而熟悉。他抬眼,看见了周敛。
他靠在黑色的车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身姿依旧挺拔惹眼。只是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很温婉的样子,穿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裙,小手挽在周敛的臂弯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对新婚丈夫那“不懂事”朋友的浅浅担忧。
许眠的脚步滞了一瞬,鞋底摩擦着干冷的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碎玻璃碴上。
“小绪,出来了。”周敛迎上一步,笑容是无可挑剔的熟稔,眼底却是一片他看不透的平静深湖。他侧身,将那个女人稍稍带前“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林晚,你嫂子。”
林晚微微颔首,声音轻柔:“许眠是吧?常听阿敛提起你。外面冷,快上车吧。”
嫂子。
这个称呼像一根生锈的针,精准地扎进许眠的耳膜,细微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嫂子。”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旧外套的口袋里,手指紧紧蜷着,攥着一张折叠得边缘发硬、带着体温的纸。那是他趁医生不备,从办公室偷出来的诊断书。胃癌,晚期。白纸黑字,判了他三个月的死刑。
指尖用力,几乎要戳破那薄薄的纸张。真好啊,他几乎要喟叹出声。这次,终于能彻底离开了。
“愣着干什么?上车,家里准备了饭,给你……接风。”周敛拉开车门,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那几个月充斥着药味和电击的日夜,从未横亘过他亲口对医生说的“他妄想我们是恋人”。
许眠沉默地坐进后排。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带着林晚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他从医院带出来的消毒水气息格格不入。他偏头看着窗外,景物飞速倒退,枯槁的树枝划破灰蒙的天空。他曾无数次坐在周敛的副驾驶上,在那个位置上,他们接吻,他们争吵,他们依偎着在深夜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穿行,他以为那就是一生。
“小绪,在看什么?”周敛的声音从前排传来,透过车内后视镜,许眠能看见他轮廓优美的下颌线。
“没什么。”许眠收回目光,垂下眼睫,“树都秃了。”
“冬天嘛,都这样。”林晚温声接话,“等春天来了就好了。”
春天。许眠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他不会再有春天了。
车子驶入市区,停在一个红灯前。旁边一辆公交车的车身上,印着巨幅的婚纱照广告,新郎新娘笑得幸福刺眼。许眠的胃部突然一阵熟悉的、绞拧般的剧痛袭来,他猛地绷直了脊背,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将一声闷哼堵在喉咙里,揣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更紧,诊断书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不舒服?”周敛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有点晕车。”许眠的声音有些发颤,但他尽力维持着平稳。
“快到了,再忍忍。”周敛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像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饭菜很丰盛,摆满了周敛家那张他曾无比熟悉的餐桌。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落在精致的碗碟上。席间,周敛和林晚偶尔低声交谈,商量着婚礼的细节,请柬的样式,蜜月的地点。他们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进许眠耳中。
“小绪,尝尝这个,你以前……好像挺喜欢吃的。”周敛夹了一筷子清蒸鱼,放到他面前的骨碟里。
许眠看着那块洁白的鱼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记得,七年前他们挤在出租屋里吃第一顿饭,就是一道做糊了的清蒸鱼,两人却抢着吃完了。那时周敛说,以后有钱了,天天给他做最好的鱼。
现在有钱了,鱼也很好,只是夹菜的人,身份变成了“兄长”。
他拿起筷子,安静地把鱼肉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像在吞咽冰冷的棉絮。
“对了,小绪之后有什么打算?”林晚放下汤匙,关切地问。
许眠咽下嘴里的东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周敛,落在林晚脸上:“找份工作,租个房子,好好生活。”
他说得极其认真,像个幡然醒悟准备重新做人的囚徒。
周敛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说。”
“谢谢敛哥。”许眠垂下眼,语气恭顺而疏离。
饭后,林晚在厨房收拾,周敛送许眠到门口。
“钱还够用吗?”周敛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
许眠看着那几张红色的纸币,没有接。“够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医院……没收什么钱。”
周敛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钱塞进了他的外套口袋:“拿着,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的手指无意中擦过许眠的手背,冰凉一片。许眠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插回口袋,再次握紧了那张救赎般的诊断书。
“那我走了,敛哥。”他低声说,转身投入楼道冰冷的黑暗中。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内所有的暖光和人气。许眠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口袋里的诊断书被他手心的汗水浸得微微发潮,那坚硬的边缘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走进凛冽的寒风里,夜色浓重,路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月,九十天。倒计时已经开始。
这一次,他不会再妄想,也不会再回头。
真好。
许眠在城郊租下了一个狭小的房间。窗外正对着一片荒芜的工地,残破的水泥框架裸露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像巨兽死去的骸骨。房间里总是很冷,老旧的暖气片嘶嘶作响,却只散发出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热气,无论如何也驱不散从墙壁缝隙、窗框边缘渗进来的寒意。这寒意与医院里的不同,医院是那种被消毒水包裹着的、制度化的冷,而这里是弥漫着尘埃与遗忘的、彻骨的荒凉。
他很少出门,大多数时间只是蜷在床上,裹着那床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带着陌生人气味的厚重棉被。胃痛成了常态,从最初的隐痛,到后来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绞痛,像有烧红的铁棍在里面反复搅动。他开始频繁地呕吐,起初是食物,后来是黄色的胆汁,最后,是带着铁锈味的、发黑的液体。
他常做一个梦。梦里不是七年的温情,也不是精神病院的折磨,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周敛穿着那件熟悉的灰色大衣,走在前面,背影挺拔,步履从容。他在后面拼命地追,用尽了全身力气,可雪很深,没过了他的膝盖,他每一步都陷进去,拔出来,再陷进去。他张口喊周敛的名字,风雪却灌满他的口腔,冻僵他的舌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雪白的地平线。然后,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呼啸的风声。他总是从这个梦里冻醒,醒来时,浑身冰冷,窗外工地的探照灯将扭曲的钢筋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如同鬼魅。
他开始整理一些东西。其实他没什么东西可整理,从周敛那里带出来的,只有一个旧背包,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部早已没电关机的旧手机。他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屏幕亮起,弹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他被带走那天,没能发出的最后一条给周敛的:“戒指我买好了,晚上等你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开始格式化手机。照片,短信,通话记录……所有关于那七年的痕迹,被一条条抹去。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微微颤抖。
做完这一切,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那张诊断书,和一个小药瓶——那是他从医院偷带出来的止痛药,药效很强,副作用也很大。他倒出两颗,没有用水,直接干咽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留下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天阴沉得厉害,像是要下雪。工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面残破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撕扯着,仿佛在做最后的、无望的挣扎。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跳了几下,很快也飞走了,消失在天际。
他想起周敛和林晚商量蜜月地点的声音,他们说要去南半球,去一个没有冬天、永远阳光灿烂的地方。
真好。他闭上眼,感受着胃里药物开始起效后带来的、虚假的平静,以及身体深处无法麻痹的、真实的衰败。
他拿起桌上那瓶所剩不多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滑过喉咙,流入胃中,激起一阵细微的痉挛。他低头,看着瓶中晃动的、清澈的液体,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周敛总会记得把他杯子里的水换成温的。
那时他怕冷,周敛便为他暖了所有的冬天。
而现在,只剩下这瓶身的冰冷,刺着他的掌心。
窗外,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肮脏的玻璃上。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雪不大,稀疏疏的,更像是天空落下的灰烬,覆盖在那些水泥残骸上,非但没有增添纯洁,反而让这片废墟显得更加死寂和苍凉。
许眠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隔着那层阻碍,仿佛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寒意。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的雪,直到双腿麻木,直到窗外的景物渐渐模糊,与漫天的灰白融为一色。
这个冬天,真的太长了。长到……他几乎已经忘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温度。
“叮咚”一声手机铃声传来,手机屏幕随之亮了起来。
……是周敛的消息。
【小绪……你…晚上有空吗?我和你嫂子有事想找你 也不是我要找你……是你嫂子说的 想要找你谈谈话……】
半晌。
周敛见许眠没有回话甚至是消息也没有已读眼里竟有淡淡的失落感。
「嗯还在生我的气吗……」
周敛见迟迟没有回话 心里便泛起了嘀咕。
「奇怪,平时我的消息都是秒回的」
周敛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准备,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眼睛恍惚的看着电话本上两个大字“亲爱的小绪宝宝”周敛眼睛好像被这几个大字扎到了,轻啧了一声
“啧……”
“都忘记把他备注给改了”
「算了,待会再改」
周敛点击了那个电话号码
“嘟……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冰冷的女声响起 围绕在周敛耳畔,终于在打第4个电话时,被接通,可是接通之后对面并没有声音“嗯?小绪?”
过了半晌。
声音终于是传了出来 但却是痛苦的呻吟,原来这个电话只是许眠,在睡梦中不小心误触了
“痛…好痛…”
周敛听见这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周敛的心尖上。不再是平日清越的声线,而是裹着潮湿汗意、从齿缝间溢出的破碎呜咽。
“痛……好……痛……”
周敛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先前那些关于备注、关于未回消息的琐碎思绪,顷刻间被这声音碾得粉碎。
“小绪?”他提高音量,试图唤回电话那头的一丝清明,“眠眠!小绪!你怎么了?说话!”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压抑难耐的喘息,间或夹杂着身体在床单上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那人正被无形的痛苦来回折磨。
周敛猛地站起身,办公椅因他突兀的动作向后滑开,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一响。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脚步已朝着门口迈去。
“许眠,听着,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你撑住,听到没有?”
“…… 15号大街…”
电话那头依旧只有痛苦的呻吟,但在他话音落下时,似乎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周敛不再多言,冲出书房,一边快步走向玄关,一边对着手机低吼,不知是在命令对方,还是在给自己下达指令:“保持通话!不许挂!”
他拉开门,冲进电梯,手指用力按着地下停车场的楼层按钮。冰冷的电子女声报着下降的楼层,与他耳边手机里传来的、越来越虚弱的痛吟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底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疯长。
车子引擎轰鸣着冲出车库,汇入傍晚的车流。周敛将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副驾,目光紧锁前方,不断超车,喇叭声在他身后响成一片。
“许眠,能听到我说话吗?告诉我哪里痛?”他试图引导,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15分钟后]
看到15号大街一座独立在雪地中的房子凄凄凉凉又破又小……
周敛一脚急刹停在院外,积雪被轮胎带起,扬成惨白的雾。他甚至没熄火,径直冲向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许眠!”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一股混着药味和霉味的寒气扑面而来,比室外的风雪更刺骨。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惨淡微光,勾勒出一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轮廓。许眠陷在一堆厚厚的被褥里,身体因痛苦而紧绷,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前的黑发,黏在皮肤上。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呻吟,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痕,泛着血丝。
周敛几步跨到他身边,蹲下身,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湿腻,并非高烧,却更让人心惊。
“许眠?”周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哪里痛?”
许眠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眼。那双平日里清亮得能映出周敛影子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痛苦的水雾,涣散而失焦。他看清了眼前的人,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猛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气。
“呃……胃……”
周敛的目光迅速扫过沙发旁散落的东西——一个倒了的空水杯,几板已经剥开的铝塑药板,上面模糊地印着止痛药的字样,还有一部屏幕碎裂、显然已经摔过不止一次的手机。
是因为没有及时看到消息,没有接电话,所以在跟谁生气?还是……痛得太厉害,不小心碰掉的?
周敛没时间细想。他伸手,想将人打横抱起:“我带你去医院。”
“不……”许眠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冰凉的手指抓住了周敛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那力道很轻,却带着固执的决绝,“不去……医院。”
“你TM都这样了还不去医院!”周敛的耐心告罄,语气骤然拔高,带着怒火,但那火苗底下是噼啪作响的恐慌,“会死人的,许眠!你知不知道!”
许眠被他吼得闭了闭眼,呼吸急促,声音细若游丝,却异常清晰:“死了……也不用你管。”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周敛的心口。他动作僵住,看着许眠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那苍白的脸上不合时宜的倔强,一股又涩又痛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
是了。他们还在冷战。因为那个可笑的,他至今觉得荒谬的缘由。他甚至在来的路上,还想着要改掉那个肉麻的备注。
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周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不再跟他争辩。他直接用力,挣开许眠无力的手指,双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好轻。
这是周敛的第一个念头。怀里的人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仿佛他再用点力,就会碎掉。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觉到那具身体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许眠似乎还想挣扎,但剧烈的疼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最终只能将额头无力地抵在周敛的颈窝处,灼热而潮湿的呼吸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带着压抑的痛楚。
周敛抱着他,大步走向门口,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子,冲进了漫天风雪里。
他将许眠小心翼翼地放进副驾驶,拉过安全带扣好。许眠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周敛绕回驾驶座,猛打方向盘,车子朝着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但许眠依旧在发抖。周敛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去,握住了许眠冰凉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纤细,此刻正无力地蜷缩着。
“许眠,痛吗?冷吗……你倒是回话呀!”
周敛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握紧了那只手,指腹摩挲着他冰凉的皮肤,试图传递过去一点温度。他看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雪幕,第一次觉得这条通往医院的路,竟然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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