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组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在数学系最大的那间会议室举行。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院系的骨干教师和精心选拔的博士生。季云深和沈墨分坐主位两侧,仿佛楚河汉界。
会议前半程由季云深主持,他语调平稳,条理清晰地将项目背景和研究框架一一阐明。他试图全身心投入工作,忽略掉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
“……因此,我们第一阶段的核心任务,是构建一个全新的数学逻辑模型。”季云深切换PPT,屏幕上展示出一个复杂的拓扑结构图,“这个模型的优势在于……”
“这个结构存在冗余。”
一个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的来源——沈墨。
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中转着一支昂贵的钢笔,目光落在拓扑图的某个节点上。
“从第三层迭代开始,引入的额外维度增加了计算复杂性,但对核心推演的贡献率低于百分之七。”沈墨抬起眼,看向季云深,语气是纯粹的学术探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认为,可以优化掉。”
几位资深教授闻言,立刻低头验算,随即露出恍然和钦佩的神情。
季云深看着屏幕,心脏微微收紧。沈墨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这个模型他构思了很久,自觉完美,却没想到沈墨仅仅看了几眼,就精准地找到了那处他潜意识里也觉得有些别扭,却一直未能彻底解决的冗余。
他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洞察力惊人的天才。
季云深沉默了两秒,推了推眼镜,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沈教授的意见很专业。”他声音依旧平稳,“这个冗余确实存在。我会后立刻组织团队进行优化。”
他准备继续。
沈墨却再次开口,语气淡然:“不必那么麻烦。”
他拿起面前的平板电脑,手指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通过无线投屏,将一份全新的结构示意图投射到大屏幕上。
“这是我昨晚根据项目资料,做的初步优化构想。”沈墨站起身,走到屏幕前,拿起电子笔,在图上几个关键点做了标记,“去掉冗余维度,在这里引入非线性映射,不仅简化了结构,预计还能将运算效率提升百分之十五左右。”
他侃侃而谈,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修改点都直击要害,让人无法反驳。
会议室里只剩下他清朗沉稳的声音,和笔尖划过屏幕的细微声响。所有人都被他的思路吸引,包括那些原本对这位空降的“大神”抱有几分审视态度的老教授,此刻也不禁频频点头。
季云深坐在那里,看着屏幕上那个更加优美、高效的模型,看着那个在众人注视下自信从容、掌控全局的沈墨,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底蔓延。
是欣慰?是酸楚?还是……一种被时代洪流抛在身后的无力感?
十年,足以让一个天才,成长为真正的巨擘。
而他,似乎还停留在原地,守着那些旧的模型,和一段不敢触碰的过往。
沈墨讲解完毕,放下电子笔,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季云深身上。
“季教授觉得,这个优化方案可行吗?”他问道,语气礼貌,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
季云深迎上他的目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专业的口吻回应:“思路很精彩,可行性很高。感谢沈教授提供的优化方案,为我们节省了大量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续的细节完善,还需要团队共同努力。”
沈墨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认可和补充,走回自己的座位。
会议继续进行,但主导权,在无形中,已经悄然转移。
后半程的讨论,几乎都围绕着沈墨提出的新模型展开。他思维敏捷,对于同事们提出的问题,总能迅速给出精准的解答或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季云深的话变少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听着,偶尔补充几句,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想起很多年前,沈墨还是那个会在他的办公室待到深夜,为了一个证明环节和他激烈争论,眼神亮得惊人的青年。那时,他是引导者,是那个为他指明方向的人。
而现在……
“季教授?”
沈墨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会议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同事们正陆续离开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隔着长长的会议桌,遥遥相对。
“您似乎有些走神。”沈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语气平淡,“是觉得我的方案,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季云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没有。方案很完美。”他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茶杯,“我只是在想……后续的人员分工问题。”
沈墨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向会议室外走去。
“分工问题,好解决。”沈墨的声音很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迫感,“就像十年前一样,您负责把握大方向,具体的、繁琐的推导和计算,交给我就好。”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分担,但季云深却听出了其中深藏的讽刺。
——就像十年前一样。
——可最终,你放弃了我这个最好的“计算工具”,不是吗?
季云深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步伐,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沈墨看着他近乎逃离的背影,眼底那抹伪装的平静终于褪去,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痛楚,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季云深,你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