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夜课罢,钟声余韵尚在,山月已上东山。
慕媛抱琴自兰室归,途经外廊,忽闻竹叶沙沙,似有人踏节而来。
她止步,提灯回望。
月光洗石,蓝忘机负琴立于十步外,白衣映银,抹额随风微动,像一道被夜露打湿的雪线。
“蓝二公子?”
慕媛矮身行礼,灯罩晃出细光,在她睫下投出浅影。
蓝忘机抬手,掌中一物映月泛冷,却是那枚残破鬼面灯骨。
“藏书阁残谱。”
他声音低冷。
“可曾阅毕?”
慕媛心头一跳,颔首。
“已抄录。”
她抬眼,眸色澄亮。
“多谢公子借谱。”
蓝忘机不语,只侧身让出小径。
慕媛会意,抱琴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修竹,行至后山空亭。
亭中石案早备瑶琴一盏,灯炉两点,像等人已久。
蓝忘机把残灯骨置于案中央,指尖一点,灯骨裂缝渗出黑烟,凝成婴脸,张嘴欲啼,却被他指间灵力压回。
“子母煞。”
他抬眸。
“与你疤印同源。”
慕媛指尖在颈侧轻抚,银白梨花于月光下若隐若现,像一枚冷冽封印。
她深吸一口气,跪坐于案前,把古琴横置。
“我愿助公子彻查。”
蓝忘机指尖起音,琴声如冰泉裂石,慕媛随之拨弦,音律柔而不弱,似春溪绕山,将尖锐琴锋一一包裹。
两道琴音交汇,残灯骨震颤,黑烟凝成细线,于空中勾勒出一幅残图。
姑苏城外,寒潭寺,枯井半塌,井壁刻满婴啼符纹。
图景一现即散,灯骨“咔嚓”碎成齑粉,被夜风吹散无踪。
蓝忘机收琴,声音低而稳。
“寒潭寺,明夜子时。”
慕媛颔首,却听他忽道。
“抹额。”
她怔然,见蓝忘机自怀中取出一截新雪浪纱,与她当日归还的宽度一致,却被叠成寸许方胜。
他指尖一送,方胜落于她掌心。
“裂口,已补。”
慕媛低头,纱角依旧绣着银线梨花,花心却多出一粒极小的湛蓝宝石。
她心头微热,想说“谢谢”,却见蓝忘机已背琴起身,白衣隐入竹影,只留一句极轻的“寅时”,散在夜风里。
次日,慕媛向蓝曦臣告假,言要随江氏兄弟下山购纸。
蓝曦臣温声允了,却递给她一枚通行玉佩。
“外山夜禁,亥时前须归。”
慕媛谢过,转身时,听蓝曦臣又道。
“家弟性冷,若言语冲撞,慕姑娘多包涵。”
她怔了怔,颔首离去,耳根却悄悄红了。
申牌时分,三人御剑至姑苏城外。
寒潭寺荒废多年,断墙蔓草,枯井藏于后院。
井沿石栏刻满婴啼纹,指尖触及,阴寒透骨。
魏无羡抛入照明符,幽蓝火光下沉,井壁凹陷处竟嵌着一排排小小木牌,上书生辰,皆阴年阴月阴日。
慕媛以指尖木灵力感应,木牌即刻化为青烟,凝成细碎儿啼,被陈情笛音一卷,尽数吞噬。
井底忽涌黑水,聚成巨婴半身,额心钉着一枚铜钉,钉首刻“聂”字。
江澄眸色骤冷。
“聂氏?”
魏无羡嗤笑。
“怪不得养鬼不避人,借聂氏阴铁矿做钉,好手段。”
巨婴被笛音所困,挣扎欲起,慕媛颈侧疤印却于此刻自发亮起银辉。
她抬手,并指如剑,银辉化作梨花万瓣,沿井壁疾射而下,将巨婴层层包裹。
婴啼顿止,铜钉“叮”一声脱落,黑水迅速退回井底,只余一枚小小铜铃,铃舌刻“聂明玦”三字。
蓝忘机自断墙外掠入,袖口被夜风吹得鼓起。
他目光扫过铜铃,声音低寒。
“聂氏内鬼。”
魏无羡把铜铃抛给他。
“证据到手,看聂大宗主如何交代。”
蓝忘机收铃,却看向慕媛。
她立在井沿,银辉未散,梨花落满肩头。
他抬手,指尖在她颈侧轻点,灵力流转,疤印光芒渐隐,肌肤重新归于温润。
“走。”
蓝忘机转身,衣袖被风扬起,露出腕间一抹雪浪纱,与她掌心的方胜悄然同色。
四人御剑回程,月色如洗,姑苏城墙在望。
忽有笛声自远而近,凄厉如哭,所过之处,灯火尽灭。魏无羡挑眉。
“聂氏暗卫?”
蓝忘机并指于唇,琴声冲霄而起,与笛声在半空相撞,“轰”一声巨响,灵力涟漪震得屋瓦齐颤。
黑影见势不妙,掷来一团黑雾,雾中竟裹数十婴灵,啼哭震天,借乱遁去。
慕媛抬手,梨花再起,将婴灵尽数收拢,以灯炉为笼,暂封其内。
她脸色苍白,却声音稳。
“婴灵无辜,先渡后化。”
蓝忘机颔首,指尖一点,灯炉飞入他袖中。
“小师妹,你这灯越做越大,改天给江澄也装一个。”
江澄冷嗤。
“我先把你装进去。”
归山已是寅末。
守门弟子见蓝忘机同行,未敢多问。
慕媛把通行玉佩交还,指尖碰到弟子袖口,留下极淡梨花香。
蓝忘机负琴在前,白衣被月光拉得极长。
她快步跟上,却在分岔路口停步。
女弟子院落向左,兰室向右。
蓝忘机转身,月光落于他肩,像一场安静的雪。
“明日,藏书阁。”
声音低冷,却含不容拒绝的笃定。慕媛颔首,梨涡浅现。
“好。”
她转身,斗篷掠过石径,发出极轻的“沙”。
蓝忘机立于原地,指尖在袖中摩挲那片方胜,纱角梨花被月光映得发亮,像雪夜里,悄悄燃起的一盏灯。
远处钟声隐约,五更将尽,他抬步,白衣隐入修竹,只留一缕冷香,散在春夜。